鲁顺在楚王妃跟前侍候了多年,又在“楚王郡主”三岁时转为服侍她,早知道她这个郡主的底细。嘴上虽尊称她一声“郡主”,心里还不定怎么笑话她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冒牌货呢。她万不能在他面前堕了威风!
她当即就骂了回去:“说了半天,你就是胆小怕事!从前母妃总夸你。说你是个能干的,如今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成。若你当真能干,又怎会被卢妃宫里守门的人挡回来?也不会让卢妃误把你当成是刺客了,更别说被人抓到!”
鲁顺忍了忍气,低头道:“郡主。奴婢是没用,可您也得想好了,若奴婢真个没惊动旁人就把话带到,卢妃娘娘就不会着恼么?大半夜的,奴婢一个阉人跑到她寝宫里…”
楚王郡主一抬下巴:“我是让你带话,指点她迷津的。她有什么好着恼的?若她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那也活该她没造化!”她瞪了鲁顺一眼,“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好,记得别给人发现了。若是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我就告诉哥哥去,不用你在跟前侍候了!你这样的跛子,年纪又大了,换了别家王府,早将你贬去养老。也就是母妃仁厚怜下,才会念在你侍候了多年的份上。让你继续当差。你不念母妃的恩情,好好当差就罢了,若敢坏我的事,看我不饶你!”
鲁顺听了,就知道自己真的无法再拒绝这项差遣了,只是心下的怨恨越积越深,他心下一动,决定要给自己留个保命符,预防万一:“奴婢领命就是。只是奴婢见了卢妃娘娘,万一她不信是郡主差遣来捎话的,硬将奴婢当是刺客,闹将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这倒有可能。楚王郡主熟悉卢妃,知道她最是小心多疑不过的了,想了想,便把头上插的一只簪子取下来,扔到地上:“也罢,你将这个拿去。方才我见她时,就是戴着这簪子,她与我客气时还夸过两句。只要见到你手上有这簪子,她就知道你是我派去的了。”
鲁顺拣起簪子,慢慢退了出去。才走到门边,楚王郡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叫住了他:“你可得护好这支簪子,别落到旁人手里了。若事情走漏了风声,有旁人拿了它来找我问罪,我只说是你偷了去,到时候你有什么下场,可别怪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护着你!”
鲁顺的身体顿了一顿,没说什么,继续退出去了。
绿缎看着他出了殿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有些不放心地回来道:“鲁公公真的能办到么?我瞧他平日连走路都走不好…”
楚王郡主冷哼道:“母妃从前差他办过不少事,这点小事儿还难不倒他。我只是瞧不惯他那张脸,总斜眼看人。要不是母妃硬要留着他,我早把人打发了!”
蓝绫眼中露出一丝不忍:“郡主,您也别这么说。他从前是王府里的二总管,也算是王妃跟前的得意人儿。原是那年郡主贪玩,把王妃珍藏的一只宝盒给摔坏了,怕王妃怪罪,躲起来不见人。王妃只当是鲁公公护持宝盒不力,打了他整整八十板子,把他的脚给打折了,他才丢了二总管的差事…”
楚王郡主立刻拉下了你:“死丫头,你这是怪我了?!”
绿缎忙推了蓝绫一把:“你真是要死了,郡主平日疼你,你就昏了头了,连尊卑都忘了!鲁顺挨打,是他自己办事不力,若他当真谨慎小心,又怎会把那只盒子放在桌面上,屋里又不留一个人看着?郡主哪里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随手拿起来瞧一眼,怎知道就摔坏了?郡主原是无心的,那鲁顺却着实犯了大错。王妃看在他多年勤勉的份上,只打了八十板子,已是格外开恩了。难不成郡主还要格外厚待他么?那岂不是违了王妃的意思?!”
蓝绫心知自家郡主的性情,如今也有些后悔方才嘴快了,慌忙跪下:“奴婢昏了头了,方才说错了话,求郡主恕罪。”
楚王郡主哼道:“也罢,如今在宫中,我且饶你,有话等回了王府再说!”
蓝绫心下一颤,知道自己未必能逃过一劫,面上勉强做出感激的模样:“谢郡主大恩!”磕了好几个头,起来后又小心地对她道:“郡主,奴婢忽然想起一件事。皇上下旨要郡主回府,皇后娘娘却打算将郡主送去自己陪嫁的宅子。其实郡主就听了皇后娘娘的话也没什么。皇后娘娘的陪嫁宅子,那是姜家备下的,宅子里使唤的人,想必也是姜家的家生子吧?”
楚王郡主眼睛一亮,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说得不错。姨妈的陪嫁宅子里使唤的人,可不跟母妃娘家的人是一家子么?到了那里,我想怎么着,还有人拦着不成?”
且说那鲁顺出了坤宁宫,走在寂静无人的宫道上,心下的怨气就忍不住往外冒。想当年,他在楚王妃跟前也是极有脸面的角色,若不是那冒牌郡主闯了祸,他也不至于丢尽了几十年的老脸,被押在院子中央,当着全王府人的面挨了八十板子,只因为那冒牌货摔坏的宝盒中,装的是那位早夭的二皇子的一把头发!那是楚王妃在二皇子装殓时,费尽心思从尸首上剪下来的。她天天都要看那把头发一眼,每次看都要伤心。
那冒牌郡主摔坏了宝盒,又怕事逃走,结果那把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四散,沾染了尘土不说,也不知是否全都找回来了。楚王妃盛怒之下,不顾他多年的功劳,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去,过后即便知道自己怪错了人,也仍旧不肯还他体面。他明明知道她最大的秘密…
鲁顺站住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知道那个秘密又如何?他都瞒了这么多年了,如今再说出来,除了给自己添个知而不告的罪名外,还有什么好处?那被楚王妃送走的金枝玉叶,只怕连骨头都化成灰了。听说姜九爷几年前就死在了外头,那一心要讨王妃欢喜的红绡丫头,同样无声无息地死了,当年离京时,她还指望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去呢,可王妃又怎会让她回去?还有碧罗,原是个心肠软的,做事也小心谨慎,从不曾犯过错,只因知道内情,无缘无故就被王妃一碗药给灌成了傻子。王妃还叹息说,念在她多年忠心份上,留她一条性命呢,大概觉得这已是宽厚之举了吧?
摊上这么个主子,他还能指望什么?若真的因为被冒牌郡主厌弃,让世子发话撵人,不经了王妃的手,保住这条残命,就是他的造化了…
前方有火光靠近,鲁顺这才惊觉自己想得出神了,竟没有来得及躲避,细看之下,那竟是一顶轿子,领路的还是个御前侍卫。这被抓住了,可没处说理去。
他急中生智,便故意显出衰老样儿来,软软地跪倒在路边。那御卫很快就发现了他,喝道:“你是什么人?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他只作老迈不能言的模样,夜里灯光昏暗,他头发又花白,衣裳也陈旧,竟真有几分像。不过那御卫似乎很是警惕,竟没有被他骗过去,反而走了过来,鲁顺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轿中传来一把女声:“什么事呀?”轿帘一掀,露出一个清秀的少女来:“不过是个过路的,方才来时我也见到有人经过了,当时你怎么不管?现在反而难为起这个可怜人来了,你犯得着跟个老人家过不去吗?!”
鲁顺看着那张脸,整个人如遭雷击。
六十七章盘算
鲁顺自随楚王郡主进宫以来,一直住在坤宁宫中,对那位皇后娘娘的容貌是十分熟悉的。眼前这少女,分明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可那眉眼怎么瞧都象是跟皇后娘娘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定睛细看过,又能发觉许多相异之处,细想之下,那下半张脸又有点儿象皇上,更别说她还长了皇家人常见的美人尖!
照说当年那位被楚王妃送走的金枝玉叶,原是皇上与皇后娘娘嫡出,正儿八经的大公主,若是平安活到现在,正好同这少女一般年纪,也该长得跟这少女一般模样才是。但鲁顺心里清清楚楚,那位贵人早被楚王妃送走了,虽然姜九爷是个好人,可挡不住红绡那丫头是个心黑手辣的,她一向听楚王妃的命令,又一心盼着要立功回王府,做楚王妃手下的第一人,怎会明知道楚王妃的心意,还留着那位贵人的性命?把人送出京城去,不过是为了好下手罢了,姜九爷没照楚王妃的吩咐把人带到约好的地方,也救不了那贵人的性命,还有红绡在他身边等着呢!
可是…这少女的长相,怎么就长成了这样呢?若是再白点儿,胖点儿,换一身打扮,直接告诉鲁顺这就是那位真正的大公主,他是一定会相信的!这姑娘到底是谁?
鲁顺忽然打了个激灵,偷偷瞟了一旁的御前侍卫一眼。这小子虽然瞧着脸嫩,年纪也不大,想必在御前资历不深,但这大半夜的,还敢大摇大摆地领着一行人在宫中行走,必是奉了皇命。他先前在坤宁宫里,也曾听到些只字片语,知道楚王郡主挑拨皇后娘娘的事。看这一行人的形容,多半就是郡主瞧见的人了吧?他们居然是去见皇上的!难不成皇上已经找到真正的大公主了?!
鲁顺只觉得整个人如同浸在冰水中一般。若皇上已经找到了大公主,那当年之事就不再是秘密了,皇上会治皇后的罪么?不一定…只要皇上还想让太子继位。皇后这宝座就坐得稳稳的,顶多就是私底下的日子不大好过,可当年之事,皇上多半不会揭开来。可若是太子换了人做。这就是现成的罪证!而楚王府作为帮凶,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结果的。他这样的小卒就更别说了…
原还指望能趁如今楚王妃不在王府里,无法视事,可以借不知情的世子之手把自己开脱出去。拿着这些年攒下的银子,清清静静地养老,如今却连个好死都是奢望了。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鲁顺犹自跪在那里。低低地伏下身去,脸上却止不住神色变幻。周围虽然光线昏暗,但石明朗站得近,却是瞥见了些许。他本能地觉得这人不对劲儿,但青云那边他又不能不理会,只得一边警惕地盯着他,一边后退到轿旁。小声道:“您这会子是为什么着恼?竟掀了帘子,让这人瞧见了您的模样,万一他多嘴多舌,将您的事在宫中传扬开来,可如何是好?”
青云冷笑一声:“原来你竟是为了替我保密来着,我倒要多谢你了,大半夜的,周围静悄悄,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你忽然间操着大嗓门问过路的是谁,是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吗?”
石明朗面色微微一红,只是夜间谁也没发现,他有些尴尬地地道:“这事儿是我疏忽了,我这就把人打发走,您就快放下帘子吧,再也别让人瞧见您的模样了!”
青云只是觉得那老太监可怜,心下又正生着闷气,才会冲石明朗发火罢了,也不是不知道事情轻重的人,当下就只冷哼了一声,便放下帘子,再也没出过声了。
石明朗在领路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盏灯笼,走到鲁顺身边,蹲下身去照清楚他的模样。鲁顺醒过神来,暗道一声不妙,但此时也不敢真的露了馅,便仍旧装作老朽愚鲁的模样,喃喃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老奴知道不该出来的…可有人跟我说,直殿监的掌司大人吩咐了,秋临殿前的道路扫得不干净,卢妃娘娘发话让我去扫,若去迟了就要怪罪…”
秋临殿正是卢妃住所,离这儿倒也不算远,可大半夜的扫什么道路?那是天明后的差使。卢妃更不会吃饱了撑着,点名一个老太监去扫地,这种事自有直殿监的人分派。石明朗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不过瞧这老太监的模样,只怕也是被人捉弄了吧?他便道:“卢妃娘娘怎会知道你是谁?到底是谁告诉你这话的?”
鲁顺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是…是那几个小崽子!难不成是他们哄我的?平日里总是欺负我老头子身体不好就算了,这样的大事…这样的大事真能开玩笑?!”边说边伤心地哽咽着伏下身去,似乎在哭。
石明朗道:“别哭了,赶紧回房吧,叫人知道了,可不会管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宫规如此,违了就要挨罚。你今儿遇上我,也算是走运了。”
鲁顺忙感恩戴德地千恩万谢,只是一脸鼻涕眼泪的模样,石明朗也不忍再直视他的脸,忙转开了头:“别忙着谢我,明儿后晌,你到侍卫处找我,我姓石。到时候我亲自领着你上直殿监去,若真有人拿宫规哄你,就该狠狠整治一番,叫他知道好歹!”
鲁顺顿了顿,连忙应了,然后看着石明朗重新回到轿子旁,低声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便带着人继续往前走了。鲁顺看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方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抬袖擦去脸上的泪痕。
明儿后晌,他已经不在宫里了,这姓石的御卫定会知道自己上了当,但那又能如何?宫中老迈而饱受欺凌的内侍多了去了,这小子能一个个找过来么?只要他今后再也不进宫…
鲁顺愣了一愣,远远瞧着前方秋临殿的檐角,踌躇着是不是真的照楚王郡主的吩咐去一趟,还是就此打道回府?倘若皇上真的知道了当年皇后与楚王妃偷龙转凤的真相,那楚王郡主的一番作态只不过是白费心机,他还得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多余的事就不要做了。如今皇后并不知道郡主的底细,若他能提醒她一声,让她提防皇上将来问罪,一旦她逃过此劫。将来太子登基了,他或许还能论功行赏?可他如果不去秋临殿,回到坤宁宫,郡主手下的两个丫头马上就会发现的。这会子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天亮,皇后很可能已经歇下了,等她起身,郡主也该启程了。他不用说是一定要跟着走的,根本就没有时间…
不,不仅仅是没有时间。他此时向皇后说明了真相。又能如何呢?皇上什么都知道了,还把大公主找了回来,却不让皇后知道,分明是防着她!皇后做什么都不对,万一想歪了,要对大公主做些不好的事,皇上那儿可是再也饶不了的!那他这个“帮凶”岂不是更不得好死?即便皇后什么都不做。反而心疼起真公主来,不再理会那冒牌的,可皇上防着她呢,皇后真能有得势的那一天么?若没有,他投靠了皇后,也得不到什么好啊…
且不说鲁顺在那里天人交战,犹豫着该何去何从,青云坐在轿子里,被一路送出内宫,又换上刚来时坐过的马车,驶出皇宫大门,她心里就一直憋着气。
皇帝虽然一直表现得对她关怀备至,还赏了她一堆东西——她正生气呢,也没听清楚到底有些什么——但在关键的问题上,他的态度也太暧昧了!他所说的身世版本,极有可能是假的!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哪个女人生下来的。她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瞒的?如果真的仅仅是皇帝曾经宠过的宫人,哪怕说个姓名也好啊,可她至今还不知道那位“生母”怎么称呼呢!难道就只叫对方“楚王侍妾”吗?
青云自打清楚了皇帝的想法,知道他没打算承认自己,就没指望过能有朝一日进皇宫做名正言顺的公主,可她好好的生活,几次三番被所谓的身世秘密打断,他就连句真话都不肯说吗?那将来要是又有人拿这种事来打搅她,她找谁诉冤去?!
她长得既象皇帝这个父亲,又有几分象皇后,如果不是皇帝的否认,她都要以为自己是帝后两人所生的了。但如果是帝后所生的公主,皇帝为何不肯认回她?照年纪来算,她跟那个死了的二皇子还有楚王郡主是同龄人,皇后怎会同时怀上两个孩子,却只带了一个回宫?难道说当年皇后与楚王妃在紫光山上被废后罗氏派人追杀时,真的曾经做过偷龙转凤的事?可如果皇后把楚王妃生的儿子当成了皇子带回皇宫,那楚王妃又怎会把公主带回王府做了庶女?皇后是傻的?能忍受她这样糟蹋自己的亲骨肉?
难道楚王妃回了王府后,又把公主跟庶女换了身份?青云想了想,忍不住摇摇头,如果她真的做了这种事,皇后却完全没发觉亲骨肉被换掉的话,那也太傻了,傻子怎么可能稳坐皇后位十几年?一般人都知道要在孩子身上留印记的吧?说起来,自己身上好象没什么胎记之类的东西,手臂内侧倒是有个旧疤痕,不知是几时留下来的,现在还那么明显,大概是几年前的事吧?
青云叹了口气,她在这里想半天也没用,也许她的身世没那么复杂,也许只是她的生母本来就长得象皇后。可是差不多同时期受宠、怀孕、生子,又长得相像的两个后宫女子…会不会曾经有过明争暗斗的过往,所以皇帝才不敢将她的事告诉皇后,免得对方因她的生母而记恨她?
但是皇帝老爹啊,你想得是不错,可你身体都弱成这样了,万一没几年你死了,皇后和她儿子却知道了她的存在,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现在可是什么倚仗都没有,他没给她安排一个身份就算了,还让她回那个庄园生活,没事别出门,还要派人来保护她——只怕是监视的意味更多些吧?真是够了!他要是怕她出现在人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给他添了麻烦,当初干脆别派人接她不就好了?那她还好好的生活在锦东城里,有关心她的干爹做亲人,有性情相投的好友周楠作伴,兴许还能再交上姜融君、关姑娘等几个新朋友,龚知府、周康还有石统领他们都好相处,锦东风景宜人,礼教约束又不强,她可以随便上街逛,也可以出城骑马看草原,衙门里的小吏还很敬佩她的术算本事——她在那里能过得很好的。
哪里象现在这样,真真是举目无亲,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除了窝在庄园里发霉,啥都干不了!
最过分的是,她被楚王妃追杀,差点儿就死了,皇帝连提都没提这件事!难不成因为楚王乖乖投降,把权利交给了儿子,带着老婆养老去了,所以他就不打算追究楚王妃的罪过了?那死掉的姜锋与姜钧一家呢?还有曹玦明的父亲呢?!
青云越想越生气,就这么一路气着回到了庄园。到达庄园门口时,已经天亮了,庄园管事带着下人前来迎接,见了石明朗,便忙行了礼:“石大人,不知上头可有旨意了?”
石明朗目含深意地点点头:“姑娘一夜奔波劳累,还是先安排姑娘梳洗歇息了,我再与管事细说吧。”
那管事顿时明白了,忙吩咐婆子上前扶青云。青云正一肚子气,见了那两个锯嘴葫芦般的婆子也没好脸色,没理会她们伸过来的手,径自跳下马车就往里面走了。
回到房中,她把丫头们都赶出去,自己换了衣裳,简单作了梳洗,就躺到床上补觉去了。她一晚上没睡呢,虽然生了一路的气,但生完了还是要睡觉的。
这一觉就睡到了中午,她睁开眼,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心情也平复些了。翻身起来,瞧瞧窗外的天色,似乎阳光明媚。京城秋冬时节,总是多阴雨,能有多云天气就算不错了,难得今日太阳高照,她决心在吃完饭后要去花园走走。虽然出不得庄园,但她也想知道庄园里头是什么样子的。
外间侍候的丫头可能听见动静了,开门鱼贯而入,领头的那个,从前一向对她敬重有余,亲近不足,今儿不知为何,笑得脸上开了花一般,脆生生地向她行礼问好:“姑娘醒了?奴婢尺璧,前来侍候姑娘梳洗。姑娘今儿想要用什么味儿的香油?是木樨的?还是玫瑰的?”
青云有些懵了。
第六十八章赏赐
整个庄园的人似乎都在青云一觉过后,改了个态度。
从她在床上一坐起来开始,就有一堆丫头捧了梳洗用品进屋围着她转,又非常殷勤地向她提供建议,好在四套新做的漂亮衣服里挑选一套合她心意的,等到了梳妆台前,又有一个手极巧的丫头来替她梳头,把头发分了好几十缕,又倒了一手心的头油,似乎打算弄个极为华丽繁复的发式出来,吓得她赶紧叫停了,最后仅仅梳了个简单的少女发式就算了。
她梳洗穿戴好了,出了卧室,外间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白米饭,以及二三十碟菜肴。那个自称叫尺璧的大丫头一样一样为她介绍,口齿又清晰又伶俐,末了还道:“今儿庄里得消息迟了,材料备得不齐全,只能草草做了这几个小菜,委屈姑娘了,待明儿得了新鲜的好材料,就让厨房里的师傅们把他们最拿手的菜都呈上来。厨房今后就听姑娘吩咐了,只看姑娘喜欢什么,就做什么。若是姑娘爱吃点心,厨房的白案师傅会做二三百种花样儿,一年到头都不用重的,回头呈了册子上来,姑娘细挑,您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至于每日的饭菜,也有几百种菜式供挑选。听说姑娘在北方住了许多年,若是爱吃面食,也只管叫他们做去,若是想尝尝新鲜花样儿,厨房的刘婆子熬小熬、制小菜是一绝,正宗南方口味,还有一位积年的老师傅,专会各种药膳汤水,便是宫中的御厨也比不上的…”
青云听得晕头转向,忙止住她:“你不用再说了,我就一个人,只一个肚子。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没得浪费!”说罢想了想:“这样好了,你们吃饭的待遇照旧,我本人就按四菜一汤算,早饭简单点就行。一日两餐就让厨房把菜式都列出来,按照时令节气,做成水牌子,一日一日轮着做。轮到什么菜,我就吃什么。不必找那些难得的材料,只用当季最常见的材料去做就行。”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让厨房按人头做饭吧,略有富余可以,但别浪费了粮食。”
止璧愣了一愣。显然对她的话感到十分意外。青云瞧她这样。苦笑了下,她跟周楠混了几年,自然明白这种眼神代表什么:“我是穷地方来的,过惯了节俭日子,没必要一朝富贵就忘了根本。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听说你也是佃户人家的女儿,应该知道农民种粮食有多不容易。能吃饱,又吃得美味,那就够了,何苦糟蹋太多?”
止璧忙笑着附和,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青云早已习惯了她这种当面一套,转身一套的态度,也不理会,径自捧了饭,就着面前三四碟子菜吃了,又让人把剩下那些她没碰过的赏下去给院里的丫头婆子分吃。她以前见过周楠在家行事,知道主人把吃剩的饭菜赏下人是一种体面,她没兴趣让别人吃自己的口水,但那些干净的饭菜没必要浪费了,这院里有十来号人呢,这些给她们正好够吃。
一众丫头婆子都纷纷在门前谢赏。青云挥挥手把人打发走了,觉得有必要找庄园管事来说话。虽然皇帝说了,这庄园今后就是她的了,而庄园中人的态度改变,也证明了此言不虚,但她到底得了些什么东西,总要弄个清楚。
来的不仅仅是管事,还有石明朗。青云有些吃惊:“我以为你要回去了,你不是叫那个老太监下午去找你吗?”
石明朗笑道:“我奉旨送姑娘回来,总要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才能放心回去复命。这儿离京城近着呢,我快马赶回去,一会儿就到了。”
尺璧带着小丫头奉了茶上来,便往青云正座旁一站,眼角悄悄儿瞥了石明朗一眼。
但庄园管事却开口道:“尺璧,你先下去。”
她愣了愣,面上不露异色,屈膝一礼便出去了,还带走了所有的丫头婆子,最后关上了门,自己守在门外台阶下。
屋里只剩下了青云、石明朗与庄园管事三人。
管事上前向青云行大礼叩拜:“小的赵泰昌,见过姑娘。”青云忙将他叫起,他便把这处庄园的情况一一做了介绍。
这处庄园其实是皇帝还在潜邸的时候秘密为自己置下的一处产业,除了房舍外,还连着附近几十顷良田。当年皇帝还是皇子时,因为夺嫡之争,生母早逝,只能依靠养母罗后,但两人感情不比亲生,许多话都不能对她说出口,所以在财务上有些艰难。当时皇帝的正室还是发妻陈氏,陈氏出身清流世家,陪嫁虽丰厚,却大多数是不好变卖的古董字画、古籍珍本等物,为了给王府添个财源,皇帝好不容易弄到了这个庄子,已是几乎清空了家底。幸好在陈氏的精心打理下,庄园发展蒸蒸日上,进益也相当丰厚。而当时负责管事庄园的赵家父子,也可以说是为皇帝立了大功。
如今事过境迁,皇帝坐了龙椅二十多年,元后陈氏骨头都成灰了,这处庄园仍由赵家人管着,但实际上已经不再是皇帝的小金库来源。庄园的经营方针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外围有十亩农田,专门种米提供皇帝日常三餐食用,但除此之外的田地,种什么却十分随兴。皇帝不在乎庄园能不能丰收,但他偶尔到这里歇息时,风景一定要美好…
从前皇帝身体好时,一年总有三四回,会带了皇后或太子前来,一家三口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过随着他身体渐渐衰弱,这种事就不再有了。他不来,皇后与太子自然也不会来,更别说其他皇室成员。几年过去,庄园里沉闷得紧,似乎已经没有了用处,若皇帝有朝一日大行,还不知新帝会怎么安排这里的人呢。赵泰昌心里明白得很,这庄子实际上就是皇庄,可皇帝从来没把它列入皇庄册子里。这么大的地方,又这么精致。出产也丰富,没有了皇帝庇护,日后会落到谁手上去?
没想到今日皇帝就下了旨,他们有了新主人了。根据石明朗传的旨音。皇帝对青云的身份介绍,是他流落在外的“沧海遗珠”,因为不方便正名,所以就赏了她一座庄园作为补偿。本朝的规矩。凡是公主,出嫁之前受封,都能得赐一座田庄作为陪嫁。青云的情况特殊,又无法养在宫中。所以就提前赐下田庄,让她得以存身。
当然,给她的赏赐不仅仅是庄园。石明朗带来的旨意中。有一张明明白白的清单,上头还写了银钱数千两、金一百两、各色衣料四百匹、各种上等珠玉宝石若干箱,另有古董若干,字画若干,笔墨纸砚若干,上等银霜炭一百篓,棉花若干。其他诸如杯盘碗碟床帐箱柜之类的林林总总不枚胜举,最后又附了一份花名册,上头从庄园管事赵泰昌到最低等的粗使男仆,足有一百多人,现在全部都是青云的奴仆了。
人都在庄园里,只要青云想见,马上就能叫进来向她磕头。至于清单上的东西,皇帝早就准备好了,三日之内就能拉过来。石明朗还道:“皇上极疼爱姑娘,觉得过去亏待了您,如今又不能让您光明正大地回宫去,因此希望这些东西能让姑娘日子过得舒适些。您不必觉得吃惊,依照宫里的规矩,凡是皇女,得的差不多就是这些,有几位长公主当年出嫁时,还未必有这个数呢。但皇上今后每年都会照这个单子送一份过来,即使…”他压低了声音,“新君即位,这些待遇也不会变的。您虽名分上不是公主,却与公主无异。”
青云只觉得啼笑皆非。这么大一份财产放在她面前,说不动心是假的,她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吃够了穷日子的苦头,但财产这种东西,到了一定的程度,数量的多少就不重要了。她之前全副身家只有几百两时,也觉得日子过得很好。忽然天上掉了馅饼,她反而觉得腻味起来,整个人都有些茫然了。
青云沉默着,石明朗没有说话,赵泰昌小心翼翼地问:“小的已经准备好清单名册了,姑娘可要盘点?或者到库房里瞧瞧?又或是…在庄子里逛一逛?园子里其实有好几处院子,景致都不错,姑娘还不曾瞧过呢。”
青云抬起头,扯了扯嘴角,转向石明朗:“皇上的旨意里,就是这些了吗?”他见女儿一面就算了?把她丢在这里,让她锦衣玉食的,就不说别的了?那他以后还见不见她了?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难不成对外介绍自己,还要自称姜青云?!
石明朗笑了笑:“是,皇上的旨意都在这里了。姑娘若还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等下回皇上召见时,亲口跟皇上说?”
她第一回见爹,就等了几十天,下一回是什么时候?
青云自嘲地笑了笑,又问石明朗:“我能不能出去逛逛?去京城可以吗?”
石明朗面露难色,似乎有些扭捏:“这个…兴许…不过…”啥都没说,但也啥都说了。
青云只觉得无趣,又转向赵泰昌:“庄园里的事,是交给我做主吗?”
赵泰昌也露出难色了:“庄上的事一向有旧例,还要供应宫中稻米…圣驾偶尔也会来。”虽然他上回来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青云瞪赵泰昌:“我不能插手庄园里的事?”
赵泰昌忙赔笑:“姑娘何必着急?不如下回见了皇上,请了旨意再说?”他收到的旨意可没包括这点,皇帝还通过石明朗嘱咐他,这位公主年纪太轻了,庄园上的事还要靠他做主。
青云脸色又难看了些,只觉得自己新认的爹真是无比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