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多谢你的关心了,不劳你惦记。”青云凉凉地道,“我可以肯定自己不会有你这样的下场。别看我今儿嚣张,其实平时我和气着呢,你瞧瞧在场的姐妹们,谁觉得我象你一般傲慢无礼?”

众人齐齐摇头,纷纷道:“清河姐姐最是和气不过了。”

“未熟悉时还觉得清河妹妹冷淡,但相处得久了,就知道她是个热心的好人。”

“清河从不会对我们傲慢无礼。”

“我们若有难处,跟她提了,只要是她能帮得上的,她都乐意帮忙,若实在帮不上,她也会宽慰我们一家,从来不会背地里说风凉话。”

最后平郡王府的然姐儿说:“清河不象你,平日装作好姐妹的模样,其实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人,又不跟我们一块儿说话玩笑,反而爱跟那些勋贵人家的女孩儿混在一起,指望她们把你当公主似的捧。只因为我们不爱奉承你,你就眼里没人。若是谁家遇到点难事。你不说宽慰几句,反而还要嘲笑我们,甚至落井下石!世上哪里找比你更坏的姐妹去?”

综上所述:清河县主实在是个好姐妹,乌云跟她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乌云气得浑身发抖,青云见状,笑了一笑:“你听见了?姐妹们都说我比你强。可见我比你会做人,即使将来在太后跟前失了宠,也不会让这么多人痛打落水狗。其实你这又是何必?非得把人逼到不得不反击的地步,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若不是你骂我气焰嚣张。仗着太后宠爱就对你耍威风,我也不至于为了不担虚名儿,就真的显摆一下自己的气焰呀!”

乌云喉咙涌上一口血。死命憋住才没当场吐出来。人却已摇摇欲坠了。楚郡王妃乔氏本来还在太后面前奉承,瞧见这边势头不好,赶紧过来交人带走,还向众小姑子们赔礼:“她是个不懂规矩的,妹妹们别跟她一般见识,吃好玩好啊——”说着就将人扯出了殿门。

青云目送她们远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虽然乌云无法控制自己身份被换。但她后来的所作所为却实在算不上无辜,今日只不过是将一切都拨乱反正而已。可惜,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法外。

是夜,楚郡王妃乔氏带着小姑子回到王府中,三言两语地草草安顿了后者,便赶到前院书房,将今日在宫中所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楚郡王靖云。

楚郡王自打那年得了一回天花,大病一场后,身体就一直没强壮起来,这样冷的天气,他在屋里烧了四个炭盆,手里还抱着暖炉,仍觉得手脚冰凉。但他听了妻子的话,得知青云在教训“轻云”——也就是乌云的时候,并不曾对他落井下石,反而将他夫妻二人洗脱开来,之后宗令之妻夸他时,还在太后面前表达了几分赞同之意,可见青云对他这个曾经叫过三年“哥哥”的人,还是保留了几分情面的。他心里头顿时暖乎乎的,仿佛手脚也没那么冰冷了。

他难得地对妻子和颜悦色:“今晚你做得不错,青云自小就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妹妹,只要你好好与她相处,她绝不会与你为难。你瞧清江王,不但与她…”顿了顿,“不但与她不是亲兄妹,自小还不曾相处过,如今却亲近得如同亲手足一般,我难道不比清江王强些?好歹还有些旧时情份呢!”

乔氏有些迟疑:“王爷,妾身知道清河县主之母是太妃同族的姐妹,王爷小时候必然没少见县主,但这所谓的情份真的有用么?宫里人都说,已故的温郡王妃与太妃一向不和,而且太妃还嘱咐过妾身,要多多提防清河县主,不要把她当成自己人呢。”若不是有利可图,她是绝不会找上清河县主,提二叔乔致和起复之事的。

楚郡王一听说是母亲的嘱咐,脸就拉长了:“母亲犯了偏执,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不必事事照着做。若是她为难你,你只管来找我,别自作主张,更不许回娘家去讨主意!”

乔氏听了,有些不大高兴,脸上便有几分带出来:“王爷言重了,做媳妇的孝顺婆母,本是份内事儿。”

楚郡王露出了嘲讽之色:“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娘家从前做了不该做的事,祖宗保佑,让定国公在子孙获罪前去世,让你们一家子以守孝之名躲过了大祸。如今天下已定,你们害怕皇上降罪,就该老老实实做出安分忠臣的样子来,别再耍小心计了,皇上不是个多事之人,不会跟你们过不去的。但若你们再次显露出几分逆相,便是死一百个、一千个长辈,也救不了你们!”

乔氏心中大怒,强忍着气道:“王爷慎言!妾身的娘家又不是外人,本是一心要为王爷效力的,王爷不赏识也就罢了,何必说风凉话?!”

楚郡王冷笑:“我知道你们不甘心,你还是最不甘心的那一个!若不是以为我有大福份,你也未必愿意嫁过来。我救了你一家性命,却只换得你们全家埋怨,也不指望你能明白什么了。但你已经嫁了我,又为我生了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哪怕知道你有多么不甘心,也不会让你往死路上走的!”

夫妻俩不欢而散。今晚楚郡王照旧歇在书房里,乔氏独自回房生闷气,没多久就做了决定,命人吩咐外院的人明日一早备车,她要带着小姑子去给婆婆请安,顺便将今晚的事告诉后者。哪怕丈夫让她不必听从婆母的意思,但小姑子是婆婆的女儿——无论是嫡是庶,名义上总归如此——女儿被降了爵位,又改了名字,总该让做母亲的知道吧?

楚王府老王爷与太妃住在城外一处王府名下的别庄内,庄子不大,但很是精致,既有园林,也有一眼温泉,原是为楚王昔日为妻子消寒避暑所建,可惜从前的利用率并不高,因为楚王妃不想离开京城,怕远离了权力中心,无法在第一时间掌握最新消息。但在楚王府起事被先帝提前识破后,楚王便想起了这处别庄,拉着儿子与先帝讨价还价,最终赢得了与妻子一同自我禁足在别庄上安度余生的机会。但老王爷的这片爱妻之心,却始终不能赢得妻子的谅解。

楚王太妃姜氏,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容貌依然如同三十许人一般,皮肤光滑白晳,五官明艳照人,身材凹凸有致,穿戴打扮更是叫人无可挑剔。楚郡王妃乔氏一向自负美貌,但每次见到婆婆,总忍不住自惭形秽。

其实乔氏总是想不明白,婆婆这丹凤眼、吊梢眉、鹅蛋脸的长相,与姜家女儿一惯的圆脸宽额弯眉细眼实在差得太远了,脾性更是天差地别,以女儿温文柔顺贤惠而闻名的姜家怎会出了婆婆这样的异类呢?不过姜家女儿总是很懂得驻颜之术的,太后四十许人,穿戴都象个寡妇,皮肤却依旧紧致光滑,起码比实际年纪小了七、八岁!然而,太后还是比不上婆婆的,她明明是妹妹,给人的感觉却要老气许多。

楚王太妃虽然美貌依旧,但她的脾气却远远没有容貌讨人喜欢。听完媳妇的回报后,她冷冷地瞥了乌云一眼,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来:“蠢货!”

乌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儿冤枉!这都是那什么清河县主害的,若不是她在太后面前说女儿的坏话,太后怎会如此对待女儿…”

楚王太妃眯了眯眼:“你还想讨好姜淑卿?怎么?后悔了?”

乌云脸色一变,嚅嚅地不敢回答,只这一小会儿迟疑,楚王太妃已经随手将桌上的茶碗扔了过去,正中乌云额头,她一声尖叫,便当场头破血流。

楚郡王妃在旁早已惊得呆住了。

第四十三章鼓动

楚王太妃今日不知为何格外生气,她不但将茶碗摔向庶女乌云,把后者弄伤了,还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你这几年在城里过得不错呀,你父王与我还在庄外受苦呢,你倒是风光无限,到处显摆你那郡主身份,还天天挑拨你哥哥嫂子,嘴里说着孝悌,其实一年也就是每逢年节才来向你父王与我请安,统共也没十天,倒也好意思怪到别人头上?!”

乌云用手捂头血流不止的额头,又痛又怕,呜呜地低声哭着,泪流满面,却不敢有一丝不满。

她自小就是在这个名义上是亲娘的嫡母身边长大的,深知其性情为人,眼下对方正在气头上,她但凡在这时候说错了半句话,绝不会有好结果。她如今已经不是郡主了,太后早厌弃了她,嫡兄也对她冷淡得很,生父老王爷是一向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楚王太妃完全可以掌控她的生死,事后谁也不会追究。她才不要死呢,应该怎么做,她心里清楚得很!

乌云的老实乖巧颇为凑效。楚王太妃发了一大通脾气后,稍稍冷静下来了,只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便随口吩咐心腹丫环:“把她给我关到花园那边的空屋去,清清净净地饿上两天,败败火,省得她成天在外头惹祸!”那丫环应了一声,便叫来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把人拖走了。

乌云脸色煞白,但想到饿肚子虽难受,却只是两天的事,好歹把这一关给混过去了,两天后她就想法子回京城王府,哪怕嫡兄长嫂都待她冷淡,好歹不曾苛待过她,比留在别庄里强多了。于是便忍住了哭叫出声的冲动。

谁知她才被婆子拖出门口,楚王太妃又补充了一句:“给我把屋子关好了,上好锁,没我吩咐,不许放她出来,也不许别人去看她!”乌云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如同死人一般。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楚郡王妃乔氏小心地打量着婆母的表情,半句话也不敢说。她从前只知道这个婆母厉害,却没想到对方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乌云再不好,也是老王爷的亲女。又叫了太妃十七年的母亲,太妃竟半点不顾往日情份,仿佛完全不在乎乌云很可能会被饿死。甚至在吩咐下人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断绝了自己这个长嫂救济小姑子的可能。

乌云虽说得罪了太后,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妃本身就早把太后得罪得狠了,也提过不乐意乌云与太后亲近,可见她在乎的并非太后生气一事。那顶多就是恼怒乌云丢了她的脸而已,但那又算什么呢?何必这样无情?

楚郡王妃心里嘀咕着,正有些走神,冷不防听见楚王太妃叫了她一声:“靖云媳妇。”她连忙露出了笑容,一派的恭敬顺从。

楚王太妃微笑道:“昨儿在宫里,你做得很好。难得你不介意轻云那孩子不懂事。处处与你过不去,还帮她在太后与其他宗室面前说好话,可见你是个好的。大度,仁慈,知礼,做事有分寸。靖云能有你这么个妻子,实在是他的福气。我日后也能放下心来了。”

楚郡王妃虽觉得婆母对自己的态度一惯严厉,今天是难得的和蔼可亲。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忙笑着谦虚一番:“媳妇不敢当,媳妇还有很多不足呢,求太妃指点。”连婆母仍旧叫小姑子“轻云”也没劝说。

楚王太妃淡淡地笑了笑,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进行讨论,反而转入了她心中的“正题”:“我知道靖云那孩子平日待你有些冷淡,你别放在心上,不是他对你不满意,只是性情如此。他从小就极用功,在内闱上是很少用心的,除了你,从来没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通共也就是有两个通房罢了。这样的男人,才是疼妻子的好丈夫,不是么?”

楚郡王妃乔氏勉强扯了扯嘴角,作出笑着赞同的模样,但表情已经有些扭曲了。

楚王太妃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也没在意,她仍旧面露“苦口婆心”的神色:“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若你未曾改主意,就要为靖云做更多的事,帮他把那条路铺好。这不但是为了你自己,同样也是为了你娘家的人。你应该知道什么才是应该做的。”

她说得含糊,但乔氏却马上就听明白了,心中激动的同时,也没忘记理智:“可是…郡王爷并不愿那么做,他若不同意,媳妇儿就算有心,也做不了什么,到头来,还会把郡王爷给惹恼了。媳妇儿该怎么办呢?”

楚王太妃的笑脸顿了一顿,双眼显出几分隐怒与怨怼,说话的语气倒是依然和蔼可亲:“你放心,靖云那孩子只是一时没想明白罢了,无论他愿不愿意,你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也是他真真正正的母亲,他还能为了外人把你我送上绝路不成?他还没有绝情到这个地步!你只管去做,做得隐秘些,别叫他早早发现了,若他当真察觉到了什么,你就只管告诉他,是我让你做的,叫他来与我说话,我自有法子说服他。”她顿了一顿,“靖云总是念什么旧情,其实人家何尝讲旧情来着?别人无情,他何妨不义?只一味死脑筋!这也罢了,等我们将龙袍披在他身上,他即使再不愿意,也会主动走上那个位置的,你不必担心。”

真是这样吗?楚郡王妃乔氏迟疑着。她确实有野心,想做一国之母,但她毕竟是国公府的千金,还是懂得一些禁忌的。只要她娘家定国侯府没有再被皇帝抓住把柄,哪怕是无法重获实权,也能稳稳当当地存活下去,等待着下一个冒头的机会。至于她丈夫楚郡王,也同样是如此。当今皇上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比较仁慈,轻易不会下狠手,可一旦有人真的做出谋逆之举,又被发现了,便再无转寰的余地了!

她真的要为了那只是有一半可能获得的尊荣。甘冒天大的风险去拼一把么?万一失败了,别说维持眼下的富贵,只怕连她的孩子也性命难保!

想到孩子,乔氏更加犹豫了,而这份犹豫让楚王太妃十分不豫:“怎么?我们都把事情做下了,你还下不了决心么?你应该知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你乐意不乐意,齐王府已经动手了。你只要静静等待他们鹤蚌相争就好,将来得利的就是你。怎么?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乔氏脸色变了变,自然不甘心被人说是胆小鬼的。咬牙道:“媳妇儿怎会没有胆子?只是担心,这事儿若没有郡王爷的支持,终究还是不成的。即便日后郡王爷真能坐到那个位置上,他已恼了媳妇儿,万一他记恨在心。那该如何是好?”怕就怕楚郡王坐了皇位,却寻个理由将她废了,那时她就白费心机了!

楚王太妃嘴角弯了一弯:“傻孩子,你怕什么?若真是那样,你还有孩子呢!再说,如今的小皇帝已经算是坐稳皇位了。只要他没有子嗣,自然要从侄儿辈的孩子里头挑,你的儿子岂不是最好的人选么?只怕比靖云都要适合些。”

乔氏双眼一亮。不由得想起了太后姜氏在宫中被人众星捧月的模样。从前她没少听父母提起宫中的秘闻,知道这位姜太后其实才智皆不出挑,也算不上十分美貌,只因生了个儿子,便得了天大的福气。她容貌才智学识皆比姜太后强。家世也不凡,还是从小儿就按皇后的模样教养长大的。难道还比不上姜太后么?到时候她母以子贵,也算是一国之母了。

楚王太妃见她跃跃欲试,索性加紧鼓动了一番:“你回京后,把脾气再放软些,跟靖云好好相处,若能再生一个儿子,就最好不过了,将来你的长子过继到宫里,还有一个嫡子继承楚王府的爵位,直接让他兄长加封回亲王爵,你两个儿子都是王爷,天下还有人比你更有福气么?”

乔氏笑了笑,向婆母行了一礼:“太妃放心,媳妇儿知道该怎么办。”又将自己从宫中新近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听说清江王的侍妾已经有孕在身了,足有四个月,正月初时,太后还让清江王把那名侍妾带进宫里呢,赏赐了好多东西。万一这名侍妾为清江王生下了子嗣…”

楚王太妃微微皱起了眉头。若清江王有子,哪怕不是嫡出,都有可能影响他的计划,因为皇帝若有亲侄儿的话,是不会越过亲侄,而去挑选堂侄为嗣的。这个消息她居然没能及早知道,若能提前一个月打探到,那侍妾早已小产了,真真是失策!

于是她想了想,便说:“这事儿不难办,你只管把消息透过齐王府就好。想必齐王妃和她那个养女会更着急。”但她多想了两下,又改了主意:“你不必亲自出面,打发旁人去告诉齐王妃。若能打听到太后属意谁家女儿做清江王妃,就让那家的人去背这个黑锅吧。”

太后选中鸿胪寺卿之女为清江王妃之事,还未向公众宣告,因此楚王太妃也不清楚,但她本着“有杀错没放过”的原则,打算把所有候选人的家族都拉进水里,把水搅得更浑。

乔氏心中对此计大为赞赏,连忙答应下来,又陪着婆母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回城了,至于那被罚去关小黑屋的小姑子,早已被她抛在了脑后。

乔氏一走,楚王太妃的脸色就黑了下来,想要抓起茶碗往地上摔,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茶碗已经被她砸了,一气之下,索性将桌面上所有的茶壶等物一起扫下地去。

里间门帘掀起,楚王府的老王爷走了出来,面上淡淡的:“你又生什么气?媳妇儿自然要为她娘家人着想,你不也是这样的么?我瞧她与你挺相象的,又是你亲自挑的媳妇儿,如今又恼什么?”

楚王太妃猛地扭头瞪他,眼中几乎愤出火来:“她没有在宫中拦下你那个好女儿做傻事,又只想着自己,心中毫不在乎靖云的将来,我为何不能恼?!”她这几年韬光养晦,是为了什么?结果因为乌云的鲁莽和乔氏的疏忽,朝野间又再次记起了她从前的所作所为,这叫她以后如何行事?!

老王爷看着她,叹了口气:“算了吧,如今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我们都已老了,还折腾什么?”

“不行!”楚王太妃目光冰冷,“我为了那把椅子,什么都失去了,若真的就此放弃,那我过去做的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你当年亲口许诺,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为我弄到手,让我做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怎么?这才二十多年,你就反悔了么?!”

老王爷闭上了双眼,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苦涩。

ps:(无比腰酸背痛中,我真是老了…)

第四十四章回归

青云坐在马车里,却时不时问车厢外的车夫:“人到了吗?”甚至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等待别人回答“还没有”,自个儿掀起车帘,心急地往前方道路上看。

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宫中本有庆典,皇帝也打算空出时间来陪太后的,但青云收到宫外李进宝的传信后,就忙忙跟母亲弟弟打了招呼,出宫来到城门边等人。她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若是到了傍晚,她要等的人还没到,她也只能死了心,乖乖回宫去陪太后过节了。

她要等的是即将回京述职的周康一行。

她虽然不爱搭理周康的妻子和长子,回京三年都不曾与他们有过联络,但自从听说周康、周楠父女要回京,便知会了牛辅仁,让他派人盯紧着周家,只要有他们行程的消息,就即刻报给她知道。今日一早,牛辅仁就透过李进宝给她捎来了消息,昨日周家迎来了周康提前派进京报信的家人,照他们的脚程算,大概今日午后就能入城了。

青云素来与周家父女交好,又与周楠是手帕交,自然为他们的归来而欢喜,但她最关心的,还是过去认下的干爹刘谢。无论她最初认下他时,是经过多久的观察,又存了利用之心,但他对她的关怀并不是假的,也多亏了有他,她才能摆脱贫民孤女的身份,过上小康日子。她现在身份有变,为了刘谢着想,大概也不能再光明正大地喊他一声干爹了,但为他安排好进京后的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太阳渐渐升上了中天,将清晨的寒气驱去。今日天气晴朗,微微的凉风轻拂过路边的绿树杨柳,为人们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去年冬天来得早,今年的春天却来得晚了。二月中旬的时候还在下雪,如今难得冰雪散去,春暖花开,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人都脱去了冬日厚厚的棉袄皮褂,议论着家里的田地应该翻土播种了。有了冬天时的瑞雪,想必今年又是丰收吧?

青云再次从手中的书本中抬起头来,身体向前倾,掀开了车帘:“还没到吗?”

车夫无奈地坐在车辕上回答:“县主,小的盯着呢,若是人到了。一定告诉您!”

杏儿抿嘴笑了笑:“县主,您别着急,奴婢也帮您看着呢。还有几位护卫大哥。十六双眼睛盯着来路,绝不会错过的!”

青云没好气地嗔她一眼,心烦地翻了翻书,便放一边去了。她心里着急得很,已经没那耐性去看书了。

守在前方路口上的护卫忽然奔了回来:“来了!”青云顿时振作了精神。一把掀起车帘钻出车厢,站高了往远处看,果然瞧见几个眼熟的周家仆人的身影,当即大喜过望,跳下车来就跑上去。杏儿与两个押车的婆子,连带着一众护卫。都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周家人远远瞧着一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跑过来,都吓了一跳,连忙刹住了马。有人勉强认出了“刘大人家的”姑娘,连忙回报周康与周楠,周康脸上露出了喜色,嘱咐心腹小厮:“到后面去,告诉刘大人。清河县主出城迎我们来了。”

得了消息的刘谢自然惊喜万分,也下了车跑过来。周楠也激动得很,只是碍于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没敢下车来,但也掀起了车帘一边看一边催车夫赶得快些,当她看见青云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脸时,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忍都忍不住。

青云笑吟吟地向周康行了礼:“周大人安好?三年不见了,今日一瞧,大人风姿犹胜当年呢!”

周康此时已不是落魄的被贬官员了,他在锦东几年,不但协助锦东知府龚乐林将一府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还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堪比开疆拓土。

两年前因王廷政治斗争落败而从西北逃往东北的蛮族王族见锦东兵力不多,起了侵占本朝土地的心思,却被当地驻军的石统领带着一众西北退役老兵打了回去,打得那帮蛮族流亡王族哭爹喊娘,元气大伤,若不是顾及到东秦人的想法,石统领早把他们全灭了,再将他们占领的土地——包括原本属于东秦人的区域——全都收归朝廷,最后皇帝指派龚乐林与周康跟蛮族流亡王族以及东秦人进行了谈判,周康大放异彩,不但拿到了石统领打下的几乎所有土地,还让东秦人心甘情愿地将原本属于他们的领土拱手相让,并且以近乎哀求的态度自请成为本朝属国,接受本朝的庇护。

有了这么一个大功劳,周康这辈子只要不是犯下谋逆的大错,都不用愁了,他甚至有可能达到先人们都无法实现的高度——以文人身份封侯。

但周康经过清河的三年历练,已经沉稳了许多。他没有急着凭借功劳请调回京,反而安心待在锦东通判的位置上,协助龚乐林将谈判后续事宜一一处理好,等到大局稳定下来,方才接受了召令回京。他这份态度让皇帝极有好感,就连朝中的老臣们提起他,也都纷纷赞叹他不愧是名门之后,才德兼备了。至于他几年前在朝中犯下的小过小错,也被认为只是年轻时的一时不成熟,暇不掩瑜,无人再拿来嘲讽了。

如今的周康,正值壮年,本就是清秀端正的文人长相和气质,鬓边的几缕白霜,不过是增添了他的魅力,整个人显得既自信,又谦和,却又不失威仪,若论风姿,确实是更胜当年。青云那一句夸奖,绝不是无的放矢的拍马屁。

周康听了,却只是笑笑,虽然明知道青云如今的身份是一位县主,但在他眼中,仍是那个看着长大的晚辈。他回应时的语气,就象在对着一贯宠溺的孩子说话:“你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象小时候那样爱取笑别人。”

青云听了,心中暗喜,虽然自己的身份是变了,但如果连周康、周楠这些过去的熟人。也要抛开往日情份,毕恭毕敬地按礼数说话,她心里一定会难受死的。

她笑嘻嘻地跑近了周楠的马车:“周姐姐,你哭什么呀?这么多年不见了,你瞧见我,应该笑成一朵花才是。”

周楠哭着拍了她一记:“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几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打趣我,也不知道这几年我有多想你!”

青云眼圈也有些发红,却只是拉着周楠的手笑而不语。猛一瞥见周楠的马车后方又来了一辆车,这回是刘谢跳下车来了,红着眼圈。双目含泪,嘴唇颤抖着要说话,但过了半晌,才叫了一声:“青姐儿…县主。”

青云松开周楠的手,咬咬唇。忍下泪意,含笑走了过去:“干爹这是在叫谁呢?我是青姐儿,也是清河县主,可我不叫青姐儿县主呀!”

刘谢听她叫的这声“干爹”,更激动了,哽咽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周康上前笑道:“老刘心里正高兴呢。他一向笨嘴笨舌的,简直不知该如何说话了。他听说你认祖归宗的事,知道你有了亲人。心里不知怎么为你高兴呢。只是担心你如今身份尊贵,便不好再见你了。”

青云忙道:“干爹可不能这么想。若不是你认了我这个干女儿,还处处照顾我,我还不一定有今天呢。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只知道你是我干爹,身份什么的。又有啥要紧?京城的宗室女多了去了,光是有封号的县主就有上百个。我这样的,也算不了什么。干爹可千万别不认我!”

刘谢一边点头,一边流着眼泪,仍旧是说不出话来。

周楠擦干了眼泪,重新露出笑容,劝道:“这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不如回了家,再坐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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