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一窒,面上讪讪的:“是奴婢说错了,因方才见六小姐在老太太跟前说话,老太太听得极欢喜的,眼下六小姐忽然出了屋子,奴婢生怕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故而多嘴问了一句。”
文慧扯了扯嘴角:“便是祖母有什么吩咐,一屋子丫头,叫谁不行?难不成我就是那跑腿传话的人?”
五福脸都红了,如意见状忙替她解围:“五福姐姐并不是那个意思,六小姐千万别多心。”
文慧瞥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一边儿去,我要跟九妹妹说话,你们都离远些!”
五福和如意对望一眼,应声退后,后者退到第十步,便站住不动了,五福轻碰她袖弯,以眼相询,她便小声道:“不能离得远,万一再出事…”五福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便也不再后退了。
文慧没理她们,只是盯着文怡瞧。文怡先挤出一个笑,道了声万福:“六姐姐好,多日不见了,六姐姐安好?”
文慧挑挑眉:“我好得很,九妹妹看起来也挺好么…怎的我前几天听说,九妹妹都快不行了呢?”
文怡心下大怒,却不敢露出来,只是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容:“只是有些凶险罢了,多亏王老太医医术高明,将妹妹救回来了。多谢六姐姐惦记。”
“那就好。”文慧笑笑,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既然没事了,就别把事情到处嚷嚷,叫人以为我们家的男孩子真的不懂事。什么大不了的?一点小伤风,也值得闹得人尽皆知?”
文怡忍住气,咬牙低头道:“多谢六姐姐教诲了。正是因为先前病得有些凶险,如今好了,怕伯祖母担心,妹妹方才过来请安的。伯祖母方才传话要妹妹进去,只怕现下等得心急了,请恕妹妹失陪。”说完又是一礼,也不管文慧是否有回应,便径自往前头走了。五福与如意见状忙跟了上去。
文慧皱着眉,看着文怡的背影消失在游廊拐角,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这个九堂妹今天在自己面前仍旧是一副恭顺模样,但听她说的那些话,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隐隐带着深意。难不成她还敢心生不满么?!文慧撇撇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不过是个落魄旁枝的族妹,日常用度都要靠自家接济,一向跟着个老寡妇过活,少见外人,又才过了十岁生日不久,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罢了,能有多大的心思?她七弟那般聪明伶俐,又比九妹大一岁,还藏不住话呢,一天到晚疯玩,九妹怎可能比他还要聪明?
想到弟弟,她又不由得看向后院,记起那位苏家姑太太带来的小女孩,算起来年岁跟九妹差不多大小,家世、容貌都不错,只是人太呆板了些,哪里配得上自家弟弟?她真想不明白,祖母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小七才多大年纪?!
文怡一路疾行,袖下双手握拳,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暗暗发抖。听见如意在后头喊自己,她方才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笑:“两位姐姐,可是我走得太快了?真对不住。”
如意喘了两口气,笑道:“哪里,是奴婢怕六小姐累着了。”五福看她一眼,往前赶了几步,示意守在门口的媳妇子掀开帘子,方才露出灿烂的笑容,进门高声道:“老太太,九小姐到了。”
屋内的说话声静了一静,然后便响起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快让孩子进来!”五福回头笑着请文怡,文怡迅速整了整衣裳头发,面带微笑地跨进门去,便有两个丫头迎上来引领,转过黄花梨鹿鹤遐龄落地大屏风,穿过中堂,转向西边的暖阁,迎面便是一阵百合清香,放眼望去,满屋子都是绫罗绸缎、珠翠环绕,晃得人刺眼。文怡多年不见这种景象,倒是先怔了一怔,但她是念惯了出家人四大皆空的,转瞬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朝着正座的老妇人行礼:“侄孙女儿给伯祖母请安。”便有小丫头在地上铺了棉垫,显然是要文怡磕头了。
文怡有些意外,便是一族中的长辈,平日见面,也不过是道个万福罢了,只有大日子或是久别之后上门请安才会磕头的,自己几天前方才来过,如今长房摆出这个架势,是想做什么?
她这里一迟疑,于老夫人便先发话了:“我侄孙女儿来见我,你们拿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叫姑太太看了笑话,快撤了!”丫头们飞快地将垫子撤了下去。
文怡心里起了提防,又再躬身行礼:“是侄孙女儿礼数不周了。”于老夫人身侧,坐着一个打扮华贵的妇人,年约三十岁上下,气派不凡。她下手还坐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长得白玉娃娃一般,女孩子年纪不过十岁上下,男孩子则要小一些,显然就是丫头们提到的“苏家姑太太”一家了,只是不知是什么来历。在文怡的记忆中,顾氏一族并没有嫁到苏家的女儿。不过无论如何,顾氏一族在外人眼中是“诗礼传家”的望族,若有一点不合礼数的地方,都会叫人笑话的。
于老夫人笑着一脸慈爱,对文怡摆摆手:“原是丫头们糊涂了,哪里是你的错?”又骂身边的大丫头:“你们是怎么管教小丫头们的?惯得她们连人都认不得了!”大丫头们忙请罪,又走到一边骂小丫头们:“九小姐前几天才来过,你们难道不认得?又把那劳什子拿出来做什么?!”小丫头们不敢辩解,低头认罪,待退到外头,才相互抱怨:“平日里来打秋风求老太太的太太奶奶少爷小姐哪里少了?谁不是磕头磕得欢欢喜喜的?老太太也没说什么,今儿偏改了规矩!”
西暖阁中,于老夫人正对那苏家姑太太道:“叫姑太太笑话了,这是我侄孙女儿,六房的九丫头。她父亲就是老七宜诚,中过举人的,姑太太可还记得?可惜几年前夫妻双双亡故了,留下这个孩子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文怡眼圈一红,连忙压下心头悲伤。
苏家姑太太收了笑容:“原来是他?从前倒是听我兄弟说过,实在可惜得紧,听说学问极好,人品也十分难得。”感叹一番。
于老夫人于是又叫文怡给苏家太太见礼,文怡不知对方来历,倒拿不准该怎么称呼了,如意悄悄在背后提醒她:“这是咱们家三姑太太婆家的小姑子,是京城苏家的当家主母。”文怡一听就明白了,于老夫人生了两子一女,其中女儿嫁给了恒安柳氏一族的嫡长子,丈夫有两个姐妹,一个是东平王正妃,这想必就是另一个了。说是姑太太,其实是拐着弯的姻亲。她忙上前行礼,仍旧称呼为“姑太太”。
苏太太连忙扶她起身,打量几眼,赞道:“府上的姑娘教养极好,我早就听说了。今日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不但老夫人的女儿出色,连孙女儿、侄孙女儿也都知书达礼,倒叫我不好意思呢。”又叫丫头去备一份丰厚的表礼,谦虚道:“匆忙之间,略简薄了些。”又给她介绍自己的一对儿女。
苏家长女英华,与文怡是一般年纪,生得清秀不说,小小年纪,眉眼间已带了一股浓浓的书卷气,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举手投足都十分从容,以她的年纪来说,有些太过稳重了,但文怡发现对方望向自己时,眼神十分纯粹,一点轻视都没有,心里便觉得欢喜,也生了几分亲近之心。
而苏家长子厚华,年方七岁,性情憨厚,也叫人喜欢。
文怡正想跟苏英华多聊几句,便被于老夫人叫过去了,虽觉惋惜,却不敢说什么,面上还带着温顺的笑。
于老夫人叫她在跟前坐了,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她身体情况如何了,祖母这几天是否安好,又说如果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提出来。文怡见她没提起刘嬷嬷的事,也就顺着口风应了几句。于老夫人回头对苏太太笑道:“这孩子说来也可怜,自小生得单薄,前些日子,因为小七那孩子恶作剧,把这孩子吓得不轻,几天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呢。”文怡心中一动,看向苏太太。
苏太太不知详情,听着还以为是寻常孩童捣蛋的小事,笑道:“男孩子小时候调皮些也是有的。我瞧着七少爷倒还好。”
于老夫人叹息着摇摇头:“他年纪也不小了,还跟小时候似的胡闹,也不知道几时会稳重起来。”
“祖母这话倒有些冤枉七弟了。”文慧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七弟平时还是很稳重的,那天是因为见祖母高兴,光顾着讨您喜欢,却忘了九妹年纪还小,身体又弱,经不住他的玩笑。他心里可是懊恼得很呢!”转向文怡:“九妹妹,你说是不是?”
文怡脸上涨红,忙低了头,文慧笑道:“这是害羞了?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转向苏太太:“我这妹妹一向腼腆得紧,姑太太别笑话。”
苏太太笑盈盈地道:“怎么会呢?我倒觉得这孩子讨人喜欢呢,女孩子家,还是斯斯文文的好。”
文慧脸上的笑没挂住,但很快又拣了起来,坐到祖母身边撒娇说:“祖母,姐妹们马上就到了,小七问,他能不能也进来一起玩笑?”
于老夫人慈爱地道:“叫他一起来好了,姑太太也不是外人。”
苏太太笑眯眯地摇着团扇,看了女儿一眼,没吭声。
很快,门外就响起了一片欢声笑语,接着脚步声传来,暖阁里转眼便涌进一大群人。
来的是长房二伯父所出的嫡女,五堂姐文娴,以及庶出的十堂妹文娟,当然也少不了那位七堂兄文安了。加上各人的丫头婆子,足有一二十人,但秩序却不乱,待众人见过礼,各自就座后,便有八九个人退了出去。
文娴上前拉住文怡的手,笑道:“九妹大好了?这几天大家都在担心呢。”
文怡心中有气,只淡淡笑道:“多谢五姐姐想着,妹妹已经没有大碍了,王老太医说,只要不再受凉发热,再休养上十天半月,就没事了。”
苏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于老夫人,然后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文安。文安正凑上来跟苏英华搭话呢,后者只是淡淡笑着,并不理会他,厚华在旁奶声奶气地道:“七表哥,夫子说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怎能跟我姐姐坐在一起?”文安脸一红,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于老夫人喝住文安,道:“你没瞧见你九妹妹在这里?!先前是怎么说的?为你一个胡闹,叫你妹妹受了惊,如今她来了,你还不快给她赔不是?!”
文安一脸不自在地磨蹭过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文怡端坐不动,两眼直盯着地面,心下已拿定主意,一定要叫他给自己赔礼才行!
也许是见祖母一直厉色盯着自己,文安终究还是低头长揖一礼:“九妹妹,原是我胡闹,叫你受苦了,请妹妹原谅则个。”
于老夫人笑了:“这才是咱们这样人家孩子该有的礼数。做错了就该赔罪。”又对文怡道:“你哥哥不懂事,以后再不会这样了,你就…饶了他吧?”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第八章 两位诰命
更新时间2010-11-27 18:17:48 字数:4207
文怡骑虎难下,只觉得人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都有深意,偏又有气撒不得,劳记着自己今天是来交好而不是翻脸的,才强忍着气朝文安回了一礼:“妹妹不敢,七哥…快请起吧。”
文安欢喜地站直身体,扑到祖母身边,撒娇道:“祖母,九妹妹原谅我了,祖母不再生气了吧?”
于老夫人瞪他一眼:“瞧你这个猴样儿!叫姑太太看了笑话!”
文安笑嘻嘻地,又冲苏太太作揖:“姑太太必不会笑话我!”后者笑笑,拉住他问他爱吃什么,平日有什么喜好,读了什么书,之类的,又问起了文娴等,待表礼送上来,一群人更是叽叽喳喳地说成一团。
文怡静静地坐在边上,冷眼看着这副场景,丝毫没有要参与进去的意思。横竖她的来意已经达成了,长房不再说什么,她六房自然不会上赶着给自家找不痛快。她在心中默默念着佛经,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
没过多久,几个孩子便说好了到花园里去吃茶赏景,于老夫人乐得看两家小辈相处融洽,便劝苏太太放儿女一起去。苏太太无奈,叮嘱丫环奶妈子们跟紧了,方才点头放女儿儿子离开。
文娴立刻便吩咐自己的丫头去准备茶水点心,于老夫人连声说:“叫厨房和茶房的人用心备去,必得要是上好的,凡我这里有的,都可送去。”
文慧听着她的话,忽然对侍立在旁的如意道:“今儿早上不是说有荔枝?都送到后花园去吧。”
如意愣了愣,笑道:“六小姐…那是二老爷特地托了人淘换来孝敬老太太的,总共才十斤,老太太还说,要备着晚上摆席时…”
文慧脸色一沉:“你没听到祖母方才的吩咐?你有心要跟主人对着干是不是?!”
如意忙低头认错。于老夫人远远听见了,笑道:“我的婢女自然是偏着我的,六丫头,你别为难她了。那荔枝虽好吃,吃多了我受不了,你就拿些去吧。”文慧高高兴兴应了,回头朝如意轻哼一声:“听到没?还不快送过去?!”便扭头去拉苏英华了。
一直缩在旁边当背景的文娟小声对着姐姐文娴道:“那果子是父亲托了好些人才弄到手,特意孝敬祖母的,六姐姐怎么也不问我们一声?”文娴横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说话了。
苏英华被文慧拉着往外走,有些吃不消她的笑脸,一回头,望向文怡:“九表妹不去么?”
文怡怔了怔,站起身来,文慧笑着拉过苏英华:“九妹才病好,身子弱,吹不得风,去了反倒不好。”文怡笑笑,对苏英华道:“正是呢,姐姐自去就好,后花园…景致不错的。”苏英华认真盯了她几眼,方才随文慧他们去了。
如意送了茶上来,小声问文怡:“九小姐爱吃什么糕点?我叫她们送上来?”文怡摇摇头:“不用了,多谢姐姐。”
如意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静静退下。到了外间茶水房,五福拉过她悄声问:“你怎的忽然对九小姐这般客气起来?”如意冷笑道:“人家待我客气,我便待人家客气些,又怎么了?总比我们待人客气,却反要受气来得好!”
五福“嘘”了一声,四周看看,低骂道:“你要死了,这是什么地方?!便是心里有话,也不能说出来!咱们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你今儿怎么糊涂起来?!”如意抿着嘴不说话,五福不放心,又嘱咐她:“咱们做丫头的,要巴结主子也得找对人,九小姐是什么身份?绝户的女儿,家里祖母又是个不中用的。上头看在同出一族的份上,才多照拂些,可不能跟咱们家的小姐相比!她那样的家世,将来结亲也寻不到好人家,你离她近了,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又忍不住冷笑:“姐姐也将我看得太下作了,我是那上赶着巴结主子求好处的人么?!我不过是见九小姐待人和气,又是个心肠好的,对我一个丫头也很客气,见她受委屈,才想着安慰她几句罢了。她才多大点年纪?我就算计起她的亲事来了?姐姐把我当成了什么?!”
五福也在后悔自己说错话了,忙赔了不是,又劝道:“我知道你向来是个软心肠,觉得九小姐可怜,就偏着她些。可你也不想想,若你不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她能对你这般客气?咱们呀,还是跟紧了老太太要紧!”又劝了几句,方才走开。
如意皱着眉站在原地生了一会闷气,还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人,是五福想多了,九小姐才多大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那不成精怪了吗?就算九小姐真的是有所图,那也比六小姐张嘴就气人来得强!于是便将五福的话抛开,从柜中取出两个白玉盘子,装了满满两盘荔枝,一盘叫小丫头送到后花园去,一盘送去了西暖阁。
西暖阁中,于老夫人跟苏太太正聊着闲话,文怡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听着。本来她是想要告辞的,因苏太太叹了句:“现在的孩子们都没耐性了,连多陪长辈一会儿都不肯,英华和厚华在家时还好,到了这里见着许多表兄弟姐妹们,也都按捺不住了,不像你家九姑娘,还安安静静地坐着,实在是斯文得紧。”苏太太这话一出,文怡还真不好立时便走人,只好赔笑着端坐。
于老夫人却没说什么,只吩咐丫头们一句给九小姐上茶点,便专心跟苏太太聊起了天,先是打听京中的情形,还有大儿子的事,便感叹道:“我统共就只有三个孩子,闺女不必说,到了你们柳家,自然是不用愁的。大儿子在京里,办事也还算勤勉,他又是个稳妥的性子,自不会出什么差错。唯有留在我身边的这个小儿子,叫我操心。他也不是没有功名,可就是差了点运气,当年中了举,朝廷本来要授官的,为着他父亲没了,只好回家守孝,三年过去,再到部里托人,好缺都叫人占了去,好不容易等了几年,终于轮到他了,他偏又病了!结果一直蹉跎到今日。年初我大儿子还曾写过信回来,说是看好了一个地方,要给他弟弟谋缺的,不知怎的一直没有回音。我又怕去信催得急了叫大儿子埋怨,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她低头抹了抹泪,抬头问,“听说…朝中有些不太安稳?不会对文安他父亲有什么妨碍吧?姑太太,你是才从京里来的,能不能给我老婆子说道说道,叫我安安心也好?”
苏太太脸上闪过一丝难色,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论理,外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该管的,但听得老夫人这般慈母心肠,我也是做母亲的,怎能不感同身受?听外子说,京中也没什么大风浪,不过是几只小鱼小虾在作怪,顾大人只要忠于王事,就不会牵连到他身上,老夫人自可安心。”
于老夫人念了声佛,谢道:“若不是姑太太告诉我,我不知还要提心吊胆到几时呢!说来也是,我那儿子向来是笨笨的,只懂得听从皇命行事,怎会有差错?”她坐正了些,重新换上亲切的笑脸,道:“姑老爷是要到南安任布政使吧?照理说,去南安走水路更便宜些,姑老爷怎的改走陆路了?”
苏太太道:“原是打算走水路的,听人说夏季海上风大,船不好走,方才改了陆路,顺便也见见几家亲戚。”
于老夫人点点头:“倒也是。既然来了,亲戚一场,多年不见了,好歹多住几天。姑老爷是官场上的老人,有空指点指点我那不成材的小儿子,叫他也学些眉眼高低,免得日后出去做官不懂规矩叫人笑话了。还有几个孩子,我看他们挺合得来,这一去还不知要几年才能再见,就让他们多聚几天吧。”
苏太太笑眯眯地道:“这可巧了,我正想到平阳城的佛寺里去拜一拜呢,听说香火很盛?外子去岁生了一场病,我那时便在佛前立誓,要逢庙必拜呢,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还请府上派位管家指一指路。”
于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面上笑容不便:“果然巧得很,我也正想着去庙里还神呢,可惜,姑太太错过了观音忏,倒是下个月有祝圣法会…”苏太太笑道:“那可等不了了,外子还要赶路上任呢,怕是明后日就得起程。”于老夫人这才罢了,改口道:“可惜了,姑老爷若是要赶路,我便叫儿子派几个人,护送姑太太一家南下。姑太太别嫌弃,我那小儿子门下常有人往南边去的,熟悉路途,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在路上多费功夫。”苏太太略一沉吟,笑道:“多谢老夫人好意,只是外子跟朋友约好了,要在康城会合,怕是要给外子荐几个幕友的。那朋友是南安人,最是熟悉路程,就不必劳烦老夫人了。”
文怡在旁听了半日,若她只是个十岁女童,兴许会听不懂,但如今她心性已是成人,又在前世随师父游历数年,见识过不少人情世故,虽不清楚朝廷政事之类的,却也听出这两位长辈的对话有些异样。
此时的京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苏太太说的是“顾大人只要忠于王事,就不会牵连到他身上”,那若是大伯父不“忠于王事”呢?苏家是柳家姻亲,顾家也是柳家姻亲,两家向来没有矛盾,伯祖母想要两家人亲近些,甚至产生了联姻的想法,也没什么出奇的。可这位苏家姑太太,却似乎有些避开的意思,不大情愿跟长房的人亲近。苏家是才从京城出来的,想必对朝廷局势十分了解…
文怡又想起,从前曾听祖母说过,长房的大伯父是因为对皇帝有拥立之功,才会受到重用的。只是如今这位皇帝身体不好,在位不过二十余载,前世她前往京城时,已经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二年了。六堂姐文慧行事如此张扬,她背后到底有几个靠山?前世随师父游走各地,也曾见过因为坏了事而被抄家的高官显爵,也有原先风光无限的大家族因为在新帝上位前做了错事而被连根拔起。文怡心里有些不安:若是长房被卷进朝廷争斗中…
她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顾氏一族也不是只有一个长房,六房只依靠长房,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于老夫人接连受挫,有些气闷,但苏太太又句句在理,她不好发作,无意中回头要茶,看见文怡坐在不远处,若有所思,便问:“文怡,你在想什么呢?!”
文怡一惊,忙收敛了神色,微笑道:“侄孙女儿听见伯祖母与姑太太说起寺里办的法事,便想起了祖母前儿对侄孙女儿念的几篇佛经来。”
于老夫人摇摇头:“你祖母也是糊涂了,你一个孩子,她对着你念什么经?!”
文怡笑道:“祖母原是想向佛祖祈求侄孙女儿平安康泰的,原是她老人家的一片慈爱之心。”
于老夫人仍旧不赞成:“她在佛前念得了,对着你念做什么?小孩子就不该沾这些东西,若是移了性情,可怎么好?!你祖母就是性子太拗,不懂得别人的好意!脾气一上来,便什么都不顾了!几十年了也没个长进!”
文怡不爱听她指责祖母,低头道:“我听了也是喜欢的,佛经能叫人心里平静下来。”
于老夫人笑了:“你一个孩子,难道还有心里不平静的时候?”
文怡淡淡地道:“侄孙女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好歹,难免有生气的时候。只是读多了佛经,心里便知道,生气是不好的,只会损伤自己的身体,又于事无补。其实有些事,看得开了,便也不算什么了。所谓的荣辱,不过是虚的,心境平和喜乐,才是最重要。”想到祖母慈爱,她不由得放柔了目光。
是她想岔了,其实,只要她好生孝敬祖母,多替祖母分忧,多想法子给祖母养身体,祖母未必会得病,她何必为着不一定会发生的事,便在这里忍气吞声?祖母向来是孤傲性子,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
于老夫人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心下暗惊。连苏太太望向文怡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第九章 人心难测
更新时间2010-11-28 11:28:12 字数:4005
文怡一番话惊住了在场的两位诰命。于老夫人直起身子,头一回认真地打量这个侄孙女。起先她待文怡,只当成是众多侄孙女中的一个,不过是循例,并不怎么上心,可这孩子却叫她吃惊了,这样的话,哪里是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
苏太太则着实仔细打量了文怡好一会儿,暗暗点头。这顾家长房的孙女儿不象话,别房的孙女儿却是不差的,只看这心性气度,便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子能比。百年望族,果然是不同凡响么?长房的女孩子…是因为在京城待久了,沾上了坏脾气吧?
文怡没注意到这两位诰命夫人对自己有了不同的看法,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恭谨道:“天色已晚,家中还有祖母等候,请恕文怡先行告退了。”
于老夫人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伯祖母就不留你了,这里有些东西,是伯祖母赏你的,你带了回去吧。”见文怡要开口回绝,便抢先道:“长者所赐,可没有不收的道理。”文怡这才不再多说,郑重行了大礼,又拜别苏太太,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