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回头看一眼后宅方向,冬葵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想来以她的机灵,应该会有法子向祖母传话的,也就不再固执,缓缓走在姐妹们最后,往前院方向而去。
八房、九房来闹事,从屋后的小门转了进去,立时止住要出声见礼的小丫头,一挥手将人打发了,便蹑手蹑脚地转进了茶房。可柔松开了如意,笑着让她去回话,文娴红着脸,左右看看,方才进了茶房。文怡施施然走在后头,向如意微一颔首,看着她离去,倒是很镇定。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这前厅是招待来客的地方,就算被长辈们发现了,她也可以说,是准备回家去,却被人堵住了,只好在那里稍坐片刻,等人散了,再出门叫自家仆人马车。
小茶房与前厅就隔着一道碧纱橱,但因为还有屏风帘幔相隔,一点都瞧不见外头的情形,但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楚。
此刻正在说话的,是二房的顾四老爷顾宜正:“…诚如伯母所言,我顾氏一族才遭大劫,若再有子女夭折,也太无情了些。况且匪徒所言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如今死无对证,只凭流言便要处置族长之女,确实有失偏颇了,况且族长尚在京中,六侄女父母皆不在身边,只怕他二位不明真相,事后误会了族人,反倒不美。但六侄女擅自离家,被贼人所掳,却是人所共见的。哪怕是保住了清白,终究引得外间流言不断,于我顾氏声名有碍,不知伯母与二哥可有什么打算?”
顾二老爷顾宜勇有气无力地道:“还有什么打算?这两天我们光是为了小七的伤势,就够烦心的了,哪里顾得上六丫头?更何况那孩子受了惊吓,还没缓过来呢。眼下族里大事要紧,等完了事再议不迟。”
这时前厅静了一静,隐约能听见于老夫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事?”静了一会儿,才说:“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文怡便瞥见如意从屏风后转进了小茶房,便知道方才是她在向于老夫人回话。她心下一动,猜想十七叔大概撑不了多久,十七婶与五姑母…就是拆他台来的!
前头言论纷纷,听声音,似乎不仅仅是八房和九房,连二房、七房和其他旁支的人也来了,连四房、五房的几个分支的叔伯也到了场,只差了那两房的嫡宗,想来是正在招待贵客吧?这么一来,顾氏全族在顾庄定居的成员,倒有十之八九到了场,也算是变相的宗族大会了吧?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倒叫人意外之极。
文怡在心下暗忖,虽说庄上遭劫的族人多,但若只凭八房与九房的几个人,万不可能引得如此多族人前来 ,这已经有些“逼宫”的意味了,在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暗中使力呢?长房今日怕是讨不了好了,就怕他们逼得太紧,日后遗祸无穷。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祖母快些前来。宗族大会,六房原该有份参与才是。
前厅传来十七老爷的一阵惊呼:“李三多?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去帮六少爷料理丧事么?!”有人似乎在他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他又是一阵惊呼:“你说什么?!”人群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听到了李三多的话,忍不住出声质问:“老十七,你这是在搞什么鬼?!”众人立时喧哗起来。
文怡便在猜,是十七太太和五姑太太的事暴露了。
文娟在文娴耳边低声问:“五姐姐,这下他们应该不会再逼六姐姐去死了吧?”文娴柔声答道:“你这傻子,有祖母在呢,怎会让六妹妹丢了性命?”文娟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嘀咕:“这倒罢了,但总归还要给她点教训才好…”
文怡也在心里嘀咕:“教训在其次,文慧的事不过是旁枝末节,好歹要把十五叔的后事与九房今后的生计议一议才好!”
顾四老爷重重咳了一声,让众人安静下来,方才淡淡地道:“如今族里事多,加上七侄儿受了伤,伯母与二哥二嫂一时顾不上别的,也是人之常情。但顾氏一族的名声不能因此受损…”
他话还没说完,柳东宁的声音便忽然冒了出来:“那天原是七表弟偷跑出家门在先, 六表妹因为担心七表弟安然,才想把人劝回来的,原是手中情深之故,又怎会让家庭名声受损呢?!当时在场的人都能作证,六表妹不曾丢了顾家脸面!若有人质疑,尽可叫人去问他们!”
前厅哗然,有人叫道:“这算什么?!五姐姐就罢了,虽是外嫁女,好歹也是顾家血脉,族长亲妹,如今连外姓人都要插手我顾氏族务了么?!”许多人连声附和。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柳顾氏怒吼:“哪个叫你多嘴的?!还不给我回屋去?!”
“母亲!”
“闭嘴!给我回去!”
一阵脚步声重重地离得远了。文怡转头去看段可柔,见她满脸是泪,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心下不由得暗叹。神女有意,襄王无情,只盼她能看开才好。柳东宁到了今时今日,仍旧对文慧衷情不变,倒也叫人佩服,只是方法不对。他的命运,倒与可柔有几分相似呢。
顾四老爷再咳了几声,接着道:“人心肉长,我们平阳顾氏一脉相承,在大劫过后,也不愿意再有兄弟子侄为骨肉分离而伤心。这样好了,六侄女儿受了惊吓,不如送到家庵里念几日经,静一静心也好。此次匪劫,我顾庄丧命者众,也该为亡者多念念经,超渡一番。”
这是委婉的说法了。若真的将文慧送进清莲庵里,恐怕就很难再离开。
想必于老夫人也明白这点,便道:“让孩子清静几日也好,只是清莲庵地方太小,房屋又有破损,让六丫头过去,倒给庵里添麻烦。就让孩子在家里念经吧,她是个知礼数的,绝不会胡乱跑出去!”
这话明里是在变相许诺让文慧在家修行,但实际上如何,却无人知道。十七老爷又冷笑了:“大伯母好盘算!家庵房子破旧,委屈你家孩子了——怎么不见别人委屈?”
顾二老爷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庄上有这么多族人的房屋受损,我们长房正打算找人去整个房屋呢。到时候连清莲庵一起修,修好了再将六丫头送去就是!”
他话音刚落,文娴与文娟就面面相觑地瞪大了眼,外头也传来柳顾氏与段氏异口同声的叫唤:“母亲!”“婆婆!”似乎是于老夫人身有不适。文怡忙给如意使了个眼色,后者一闪身,就到前头去了。
一阵骚动过后,于老夫人终于缓过气来:“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一时头晕…”她叹了口气,声音里隐隐带着无尽的落寞。
这里,前院有人高声报说:“六老太太来了!”
文怡立时眼中一亮。
第八十九章 尘埃落定
听着族人们的请安问好声,文恰便知道是祖母进来了,也有些激动地住前走了几步,想听得真切些,却意外地听到有人在招呼:“柳家哥儿,你也来了?”
这位叔叔态度甚是客气,可见那柳家哥儿断不可能是才被迸出去的柳东宁,莫非柳东行也跟着来了?!文恰拽紧了袖子,虽然心里高兴,却又担心他一个外姓人,连外亲子侄都不是,跑到顾家的宗族大会上来,同样会被赶出去。
向柳东行打招呼问好的声音此起彼伏,看来顾家人对他的态度要比对他兄弟好太多了。柳东行也十分谦逊有礼地向在场的人问好.还说:“方才去祭拜了十五老爷,见六老太太和六少爷要过来,我便陪着一块儿来了。”九房长子顾文顺也开口道: “柳大哥是个有心人,不但来上了香,还送了奠仪。”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顾家叔伯们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他们这两天只顾着自家的房屋家人了,便是跑来闹时借了顾十五爷的名头,也没先到他灵前上个香,因而人人心虚。连文顺的亲叔叔顾十七爷,也想起自己除了移灵时祭过哥哥外,就没想起奠仪,以九房如今的情形,哪里有银子去置办丧事所需的物件?他心里有愧,又想到自家老婆妹子不争气拆他的台,便越发感激柳东行,一时脱口而出: “行哥儿,你这份情义我记下了,几个侄儿年纪小,我做叔叔的替他们谢你!”说罢便要下拜。
柳东行忙忙扶住他,道:“十七叔千万别这样,彼此都是亲戚,况且晚辈在顾庄叨扰多时,诸位叔叔伯伯们待晚辈甚厚,晚辈心中十分感激。晚辈年小力薄,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点礼数罢了。”他手下暗暗扯了文顺的袖子一把,给他使了个眼色。文顺原本对叔伯们有些怨言,这时候醒过神来,只得忍住气,把面上的不忿之色去了几分,帮着扶叔叔起身,得了后者一个微笑。他手一颤,瞥见自家年方十岁的弟弟文全面色惶惶地跟着叔叔身后,被叔伯们夹在中间,茫然不知所措,心里一酸,忙将弟弟楼了过来,与自己站在一起。
顾家族人们相互交换了个眼色,见柳东行又会说话又懂礼数,人也厚道,又记起那晚匪徒来袭,是他护着各家人转移到长房,又是他连夜去搬救兵,才救了庄上诸人,事后又一直谦逊有礼,不象那东平王世子一般摆架子,也不象傅游击手下的官兵那般手上不干净,更觉得他顺眼,纷纷夸起他来。
柳顾氏见儿子受了冷落,侄儿却成了顾家族人称颂的对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高声道:“东行,你怎的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就跑来了?!顾氏族人正在议事,你一个外姓人掺和什么?!还不快给我出去?!”
于老夫人皱着眉头看了女儿一眼,心里恼恨她没眼色。果然,不等柳东行有所反应,顾氏族人们已经出声反驳了:“行哥儿待我们顾氏一族有恩,况且又是抵御匪劫时出了大力的,如今商议劫后事宜,请他列席又有什么要紧?他又不是个不懂规矩胡乱插话的小子!”
“可不是么?况且你一个外嫁女都能掺和,他又为何不能在场?我们顾家人都还没开口呢,柳二夫人又何必生气?!”
“你不过是人家的婶娘,少把人当下人似的呼来喝去!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人家长房嫡长子,端得个好体面身份,柳二夫人占了人家的名份家产,如今连人家子嗣都容不下了么?!”
“没错没错,我们顾家可从没教女儿行此不仁不义之事的习惯,这长房的女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只会败坏顾家名声!”
早在匪劫来前,顾庄上早有各种小道消息流传,而且大都是关于柳东行真正身世的,因此顾氏一族上下都心中有数,早在背后笑话了柳顾氏那 “柳大夫人”的名头无数次了,如今直接将“柳二夫人”这个称呼叫出口,已经是直接打了她的脸,气得柳顾氏浑身发抖,只拿一双眼睛瞪柳东行。柳东行却只是低头肃立,并不插话。她恨得牙痒痒,只好去看母亲。于老夫人却没理会,甚至还暗暗摔开了她伸来扯自己衣袖的手。小茶房内,文恰早已咬牙切齿了,但听得叔伯们都在为柳东行说话,便又高兴起来,只是转头去看文娴文娟,才发现二人面红耳赤,满面羞愧,立时明白了,先有文慧,后在柳顾氏,当族人们数落长房女儿不懂规矩时,她们姐妹二人却是受了池鱼之灾。她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握住她们,文娴与文娟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卢老夫人见场面有些失控,便重重地咳了一场。
顾四老爷忙道:“大家且安静些,六婶娘有话要说。”然后向卢老夫人行礼:“此次匪劫,六婶娘原已警告过族中,却是侄儿们不懂事,辜负了您老人家的好意,才落得今日的结局。侄儿们已经知错了,还请您老人家多多训诫,给侄儿们指点拈点。”
众人又想起,六房的婶娘事前的确是提醒过,连那黑木墙也是她一力主张立起的,若是他们不曾轻忽,就算那些贼人来了,也只能在墙外张狂,却轻易伤不了族人,自家更是不会损失财物。他们不由得后悔起来。
柳顾氏一声冷笑,顾四老爷便望了过去:“贼人来时,意图翻墙潜入宣乐堂为祸,还是六房家人示警的呢!若非如此,只怕长房死的就不仅仅是几个家人了!”他眼珠子转向顾二老爷:“二哥你说是不是?”
顾二老爷却目光闪烁她躲开了他的视线,小声道:“六房无男丁,请六婶娘来议事原也是应该,只是宗族大会,是不是该把几位老太爷也请过来?不然越过长辈议事,恐怕不合规矩吧?”
族中还有几位老太爷在?都是偏支的,况且这些老人基本都是早早就被长房的老太爷和于老夫人夫妻俩降服了的,若是请了来,只会为长房说话,偏他们辈份在那里,一旦发了话,其他小辈们便不好反对了。各房族人闻言,脸上前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来,还有人道:“我们老太爷前儿晚上受了大惊吓,到今天还没缓过来呢,怎好再去劳动他老人家?”
卢老夫人淡淡地道:“什么宗族大会?这是从何说起?我只听说各房族人在此商议劫后事宜,怎的就牵扯到宗族大会上了?宗族开大会,又岂是如此草率的?!”
顾四老爷眼中一亮,忙道:“正是,今儿不过是各房兄弟们凑到一起商议住后的安排,却不是正经开宗族大会,就用不着劳动几位长辈了。”再看卢老夫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恭敬:“方才正议六侄女儿的事呢,大家商议着要让侄女儿进家庵清修,六婶娘可有意见?”
卢老夫人不以为意:“她是长房的女儿,要怎么处置,就让长房说了算吧。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商议一下老十五的后事,再有老十五的妻儿,往后该怎么办?族田还在,去官上补了文书,仍旧让顺哥儿管着就是了,但九房宅子被烧了,财物也没了,今后生计怎么办?还有其他各房的宅子也有损毁,该重建的,该修补的,要怎么安排,也该拿出一个章程来。另外,各家仆役有伤亡的,抚恤银子怎么算?发送银子又怎么算?前庄的人家,虽不是我们顾氏奴仆,却也有许多是佃户,我们身为主家,总不能不管不顾吧?这些事是各家自领,还是公中负责,都还未定呢,不商议出个结果来,怎么行呢?!”
这话是正理,但厅中各人听了,却是各有思量。长房的人里,于老夫人正为老妯娌的头一句话而暗喜,心想这回孙女儿的下场总算有了转圜的余地了,而二老爷则是认为这是自己长脸的好时机,段氏却在心中暗叫不妙,担心长房的大权要旁落了;二房的顾四老爷听到这番话,便捻起长须沉思,心里有了几分决断;其他各房族人,均想到自家受到的损失还要找地方弥补,纷纷将目光投到长房人脸上,早把文慧的事忘在了脑后;十七老爷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犹豫半晌,再着一眼两个侄儿,暗叫一声罢了。顾四老爷咳了一声,道:“六婶娘说得是,这件大事要紧,我看…各房屋子被烧的没几处,八房九房受损最重,八房人口少,九房又元气大伤,只怕都难以独立承担修补房屋的费用,不如由兼族中出面,各房凑份子,先替他们将房屋修好了吧?耗费的银两,可在事后算出个总数儿来,八房、九房两家按族田收成按年分期偿还。往年遇上天灾人祸时,有族人落难,族中也是这个做法。”
因有旧例,众人倒没什么意见,只是有人提出:“各家都亩财物受损,拿不出钱来凑份子可怎么办?”
顾二老爷连忙道:“差多少银子,都由长房补上就是!这件事尽管交给我办吧!”
顾四老爷笑而不语,旁边有一位族人开口道:“这原是族长出面才合规矩,但族长长年在京城做官,半点族务都不曾管过,二哥出面虽说也没什么,但你不是说你哥哥为你谋到了好官缺,正准备上任么?!哪里有功夫来理会这些事?!修房子可不是三两月就能办好的。”众人也都纷纷出声附扣。
顾二老爷脸都黑了。他此前的确曾经去信京城请兄长代为谋缺,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妻子却提醒他要仔细留意那官职是好是坏,上锋是否好相处,以及辖地是否富裕等,结果他发现那个缺其实不怎么理想,心里抱怨哥哥不用心,早已去信推了,让哥哥另谋他缺,哥哥却来信说,京城局势不明,等局势平静下来再找。他本就一肚子怨气了,此时听了这括,岂有不恼的?只是不好说是自己嫌弃官职不好不肯去,又怕京城那边不久就有准信来,他揽了这件差事,倒不好办了。
段氏脸色已经灰了一毕。她深知丈夫为人,既无才干,又是个不理事的,若是得了实缺,越是要紧的职务,越容易出事,偏她身为儿媳,在长嫂巳经随夫在京的前提下,断不可能随他赴任的,便是有几个通房小妾,又有谁能看紧了丈夫不让他闯祸?!还不如叫他安安份份在家中赋闲,太平年月里,再谋个闲职,既体面又省事,因此只在暗中拦着他出门。但她这番盘算虽是用心良苦,此时却反倒让长房处境艰难了。看来二房是早有心要将族长大权夺走,她怎的就没提防呢?!
果然立时就有族人提议:“一族之长,本是该负责料理族务的,大哥长年在外,不过是担了个虚名儿,二哥又即将出仕,再让长房担着族长的名头,怕是多有不便。二房的四哥帮忙料理族务,已有近二十年了,于情于理,都有资格当这个族长。他一家子长年久居乡中,儿子又有出息,家风淳正,处事公道,我第一个推举四哥当族长!”
旁边另一个人也道:“我附议!四哥处事公正,待兄弟们也和气,尊重亲长,慈爱晚辈,以他的德行威望,足以担当顾氏族长之职!”
“这回前庄大火,还是四哥常人扑灭的呢,火势没烧到后庄来,四哥当居首功!”
“我们各房遭了横祸,四哥四嫂不顾自己劳累,亲自来慰问,我们看在眼里呢!”
族人们纷纷说起顾四老爷的好处,后者忙着表谦虚,一再说“族长之职原该由长房担着”。有族人道:“太平年月里,族长不在庄中,倒没什么 要紧,可遇到大事,却十分不便。这回匪徒来袭,若是有族长在,一声令下,各房都警惕起来,该如何行事,如何防备,就不会忙乱了。四哥再推辞,若日后又出事了,叫族人们怎么办呢?!”
众人齐声附和,看得顾二老爷目瞪口呆,更发现附和的人里头,还有两个是长房早早分家出去的庶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铁青着脸指着他们: “你们…怎能…”
其中一人冷笑道:“我们是长房的人,也知道蛇无头不行的道理。大哥在京城做官,二哥也要去做官了,我们庶出的偏支不敢奢想族长之位,四哥是众望所归,我们也诚心推举他!”眼看大势巳去,于老夫人叹了口气,开口道: “宗族大事要紧,先前你们大哥从京城也写过信来,说他长年在外,族务尽托兄弟,多有不便,让我做主,将族长之位让与四侄儿。只是家中事忙,又接连有客,我一时混忘了。今儿既然提起来了,就这么办吧。”她深深地看了顾四老爷一眼,“你是个懂规矩的孩子,办事向来稳妥,往后这族中事务交到你手上,你当用心料理才是。”
顾四老爷只要结果,并不在乎长房是不是挽回了面子,便恭顺地行礼:“谨尊伯母教诲。”
于老夫人点点头,将手伸给了丫头,淡淡地说了句:“修房屋和发放抚恤银子等事,你们兄弟们慢慢商议吧。我累了,先回去歇息。”说罢便在儿子媳妇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慢慢地走出了前厅。柳顾氏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要问母亲是不是糊涂了。段氏脸色白了一会儿,方才勉强笑道:“我回去把账本整理好,送到四太太那里去。”也转身走了。留下一个顾二老爷直发愣。
顾四老爷心情不错,也没去落他脸面,只是恭敬地问卢老夫人:“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卢老夫人微微一笑:“我哪有什么吩咐?只是你虽得了族长之位,终究是二房子弟。顾家百年,族长从未离过长房,你既担起这个责任,对你伯母就该多孝敬些才是。需得记得,骨肉亲情,比别的事要紧。”
顾四老爷顿了顿,已领会了她的意思。于老夫人说的话,让他得以合法合礼地从长房手中得到族长之位,省却了后面的许多麻烦,他投挑报李,对长房的文慧、文安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是两个鲁莽的小辈,只要他们不再闯祸,他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况且文安受了伤,今后身体定然受损,而以文慧如今的名声,在顾庄早已不复往日尊贵,于他也无甚得处了。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带领各房族人,把劫后事宜料理妥当了,才能坐稳族长之职呢!
卢老夫人见他明白了,便也不再啰嗦,道: “我得回去了,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一声吧。” 她是长辈,撒手不管,却是给他这个侄儿脸面了。顾四老爷恭敬地将她送出了门,柳东行本要跟上,但脚下一顿,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由得脸颊微红,左右看着,见众人都在议论顾家族务,便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文怡在小茶房里听得分明,见祖母要走了,忙向文娴文娟说了一声,然后从屋子后门出去,绕道旁边的小路,抬袖避过众人,转进了停车的小侧院。郭庆喜、林婆子与何家的都在,而祖母卢老夫人,早已在车里坐着了。
她脸一红,忙向祖母告了声罪,便上了车。随着马车起行,住六房宅子驶去,文怡心里便有些不安,担心祖母会因为自已的鲁莽行为而出言责备。卢老夫人却一直不说话,等到车子离长房远了,才看了她一眼,从袖里摸出一张红纸来,递给她: “瞧瞧这是什么。”
文怡接过来一看,只见那上面抬头写着“天作之合”四字,接着是“男命庚帖”,下面还有柳东行的名字,立时明白了这是什么,不由得羞红了脸:“祖母,这是…哪里来的?!是…是他…”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九十章 明日可期
卢老夫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柳家东行哥儿方才悄悄儿递给我的。他去八房与你十五婶诊脉,开了个应急的安胎方子,又让我派人去请萧老爷子过来。你遣冬葵向我报信,我要带小六去长房,他便拿了这帖子出来。”她叹了口气,“他有这个心,倒也难得。不然咱们一起等你三姑母送庚帖,要等到什么时候?不是她的亲儿,她想必是不会着急的,若是一直拖着,咱们家倒麻烦了。”
议亲才议了个头,双方都没推辞,便等于是口头约定了,如果不能继续下去,又迟迟不再提起,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好再另说亲事。尤其是这样亲上作亲的,一不小心,就要得罪亲戚。三姑母固然不会得罪娘家族亲,但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文怡低下头,带着几分羞意捏着那庚帖,心里又是甜,又有几分担忧。柳东行主动送庚帖来,显然是不想让三姑母再拖下去了,但他是私下递过来的,似乎有些不妥当。
她忍不住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卢老夫人便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庚帖虽是私下递过来的,但婚事却不是私下议的。明明是你姑母以他婶娘的身份,当着你大伯祖母和两位伯母的面,向祖母提的亲事。祖母向她讨要行哥儿的庚帖,她也答应了,只说稍后就送来。不过是因为这些天事多忙乱,她一时顾不上罢了,既然如今庚帖过来了,是谁送的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庚帖里写的字儿不是假的,送来的又是他们柳家的人,你姑母就没有把帖子要回去的理!”
文怡眨眨眼,也慢慢明白过来了。三姑母柳顾氏是不能公然说这庚帖是私相传递不能作数的,毕竟她是当着众人的面答应要送过来,迟迟不送,不过是心里赌气,故意拖延时间,若是人家送了她不认,就变相等于事后反悔,是打娘家人的脸。别说六房了,就算是长房的人也不会明着帮她说话,更别说现在的族长之位,已经转到了二房头上。失去娘家支持的妇人,在夫家处境也不会好过,三姑母又怎会为了一个素来不待见的侄儿,甘冒得罪娘家族人的风险?
这么说,她与柳东行的婚事算是定下一半了?
文怡脸红了红,嘴角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心里却是暗暗欢喜的。
卢老夫人拿回庚帖,又看了一遍,也微笑道:“咱们且别声张,若你三姑母是个懂礼的,再送庚帖来,咱们就当没这回事,不然,还要靠这张纸去办你俩的事呢!无论如何,这般行事终究失了些礼数,只是他一个孩子,能想到这里也算不错了。若是换了别人,我断不能依的,谁叫你这小丫头先拿了主意呢?”
文怡脸色大红,头垂得更低了,羞恼地嗔道:“祖母说什么呢?!”
卢老夫人低低笑了几声,才道:“原来你还知道害臊?罢了,今儿祖母心里高兴,且饶了你!”她将庚帖重新袖好,直起腰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低声道:“接下来要忙你十五叔的后事,庄上也忙,且等几日,等诸事忙完了,祖母亲自进城去,寻个有名望的阴阳先生,把你俩的八字合一合,若是相宜,后头的事就好办了。只需把庚帖送回柳家人手里,你俩的婚事便算是定下来了。”她抬头看了看双颊越来越红的孙女,叹了口气,伸手轻抚文怡的头:“傻孩子,这才是刚开始呢,你当定下亲事便完了么?要操心的事多得很!”
文怡红着脸窝进祖母怀中,喃喃地道:“不管以后要操心什么事,孙女儿与祖母***心,您千万别累着了。孙女儿只求您老人家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卢老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抚着文怡的秀发,低笑:“傻孩子…” 宣和堂很快就到了,祖孙俩下车进门,仲茂林得了消息,便赶过来禀道:“小的听了冬葵姑娘传的话,已经照老夫人的吩咐,把后院的厢房都收拾好了,老夫人的衣物用具都搬进了正房,石楠正带着人收拾。方才九房的厨娘已过来借了灶,眼下正在做饭菜。小的请老夫人示下,是不是让九房的厨娘回去时捎个话,问问十五太太和几位少爷几时搬过来?”
文怡吃了一惊,先前她向祖母提过接十五婶母子过来休养的,但祖母并没有答应呀?!
她转向卢老夫人,卢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记得要让人收拾得整齐些,如今族长之职由四老爷领了,他是个守礼的人,最讲究规矩,我们六房虽是好意,也不能叫人笑话失了礼数。该守的礼,该用的东西,都不能出差错,你是个办事办老了的,我就都交给你了,十五太太院里的活,就让你老婆带人领着。”
仲茂林有些吃惊,但脸上很快就闪过一丝喜意,磕头退了下去。
文怡不解,跟着祖母到了正屋,见石楠已经带着几个丫头婆子把祖母的物事都搬进了正屋西暖阁里安置,忙问:“祖母,这是怎么回事?您决定要把十五婶接过来了么?可那也没必要把自己的院子让给他们呀?!”
卢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傻丫头,后院有小门通向夹道,只要把中门一关,两家便能互不相扰,岂不便宜?更何况他家人口不少,若不让出后院,让他们住哪里去?总不能叫九房的人住了我六房的正房吧?!”
文怡明白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我只是见他家境况堪怜,八房似乎也不大乐意让他们久住,再说…十五叔帮了我们好几回忙…”
“祖母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卢老夫人淡淡地道,“其实也不是祖母提出让他们搬过来暂住的,你十五婶如今有了身子,又体弱,本不该挪动,只是八房也遭了匪劫火烧,心里也有怨气,加上你十五叔在他家屋里咽气,他家便觉得不吉利。主人有了这个心思,底下人又怎会用心服侍?你十五婶自打清醒过来,便有心要搬走,原是打算去你十七叔家的,但一听说你十七婶和你五姑姑偷偷去了长房卖好,便再不肯去了。祖母想着我们六房与九房向来处得好,这里离你十七叔家又近,让你十五婶带着孩子搬过来,三家人也好相互照应。今日族里立了新族长,又要议修补房屋的事,不过两三天就有了章程。等九房宅子建好了,他们再搬回去不迟。”
原来如此。十七叔的宅子其实就是宣和堂以前西路后方的院子,用墙隔了两进出去。原本内宅的过道便成了他家与六房宅子之间的通道,与卢老夫人一直住的后院,有角门相通。九房的人搬过来,确实方便照应,只是…
文怡眨了眨眼:“十七婶如此行事…只怕十五婶不乐意她来照应吧?”
卢老夫人不以为然:“你十七婶的做法有什么不对,自有你十七叔管教,九房的内务,我们六房不消理会得。他们两家原是亲兄弟,我们不能叫人指责六房离间人家骨肉亲情。”
文怡心领神会,但自家明明是好心帮人,却要处处提防他人非议,叫她不由得心下暗叹。因怕祖母心里不高兴,她顿了顿,笑道:“如今有谁敢这般睁眼说瞎话?!贼人来袭时,是您下令家人高声示警的,救了许多族人呢!今日大会,也是您开口说了公道话,才让长房与二房开始商议族人们劫后的救助抚恤事宜。您老人家在族中的威望可高着呢,人人都敬重你,想必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不知好歹地怠慢您了!”
卢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轻斥:“夸夸其谈!”文怡抿嘴偷笑,并不以为意。卢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方才叹了口气,低喃:“只盼着你十五婶能坚持下来,好好把孩子生下…”文怡一听,想起母亲与弟弟,面上也不由得黯淡了几分。
前院家人忽然来报:“老夫人,小姐,舅老爷一家来了!”文怡吃了一惊,忙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痕,扶着祖母赶往前院。
聂家昌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似乎是赶路过来的,一进门便先四处张望,见宅子没事,又拉着六房的门房钱叔细问外甥女儿安危,得知全家平安,方才松了口气,领着妻儿往前厅看茶。文怡一出来,他就起身赶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才红了眼圈道:“老天保佑,可吓死舅舅了!”一抹脸,眼泪便往外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