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下打工记 作者:米周

本书给当代文艺青年上了宝贵的一课,伤春悲秋,矫情抱怨,都无益于身心发展,那些所谓温暖的心灵鸡汤,那些唧唧歪歪的假大空道理,在现实生活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真正的改变是投入火热的生活,去尝试,去行动。

本书在豆瓣连载后,受到网友热捧,成为普通青年必读书,豆瓣累计评分9.0,被评为“比十份外企实习更有价值的体验”,更被北师大“青年社会领袖田野营”项目纳入指定阅读材料。

因为《南下打工记》要出全本,豆瓣阅读希望我自己写一篇序言。我思来想去,打工时候想说的话基本都在《打工记》里面说完了,再写序言,写些什么呢?离开那家南中国的工厂之后,我加入了一家世界五百强的企业,进而生活发生了一些比较重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会让我时不时的想起之前那两个月的经历。

民营小企业和跨国大企业一定会有很多不同,这些不同在我亲身经历过两者之后,变得更加明显。企业的大小自然不必说,这里讲大小,包括人数,产值和与之相关的规模。大小决定着企业的灵活度,当然不是说企业越大就越好,越大意味着越不灵活。小企业的决定可以是几个主管和老板上一个小时在办公室开会,下一个小时设计采购就开始;但大企业却远没有这种效率。打工的时候,我发现,中国的中小民企基本不讲企业文化。就算偶尔提一提,也不过是几句口号罢了。但大企业却完全不同:所谓企业文化是需要几天的时间进行培训的,之后我所做的一切工作都要在这文化的框架内进行,甚至于每天早上开工的时候我都要问自己,今天是不是有“文化”。在生活中,我一直是个向往自由并且乐在其中的人。我讨厌别人告诉我“应该怎样生活”,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对人生的理解,并且这种理解都是不同的,因此也就没人有资格说自己的方式比别人高明。但在工作的时候却完全不一样,有一个“应该怎么做”去限制我。而且我发现,企业越大,这种限制的意味就越浓。在小企业里,老板的个人魅力基本就是企业魅力的全部;但在大企业,个人的魅力必须要在公司的框架之内,甚至我的个人魅力会因为“XX 公司的员工”而在别人眼里变得不同。

实话讲,上面的一些不同可能很难有一个孰优孰劣的结论。但是有些时候的一些不同却很让我为中国的小民企而感到揪心。

在这家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我们非常讲究诚信。诚信具有一票否决权,也就是说如果你有不诚信的行为,只要被发现,职业生涯一定会被断送,没有例外。我甚至听说有人因为十块钱解释不清楚而被公司开掉的。无论对于什么规模到公司,诚信都很重要。但是我打工的那家小厂,和许许多多我听说类似的工厂,诚信都是一个大问题。老板手下的员工和供应商的关系似乎总是那么不清不楚。我自己也思考过这件事情。面对不忠诚的员工和滑头的供应商,现在这家大企业所能做的很简单:将员工开除,将供应商除名。但是对于资源本身就不多,话语权又少的可怜的小民企来讲,似乎很难做的这么潇洒。

除了上面所说的一些不同,大企业和小企业却又有一些惊人的相似之处。当时打工的时候,我发现员工们很喜欢抱怨。大家抱怨工作,抱怨工资,抱怨生活。我当时想,也许是因为企业太小,平台太小,员工们看不到未来吧。没想到当我加入了现在这家大公司之后,抱怨依然存在。这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当年去冰岛的时候,坐了一辆城际大巴车。中间在休息站休息的时候,我和那个大巴车司机聊天。在那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土地上,我惊诧的发现,那个大巴车司机满嘴牢骚:税收太重,夏天天太长冬天天太短,连个破尼康单反都比你们中国贵很多,等等。看来,无论在哪里,一个没有抱怨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这种抱怨发生在我周围,对我产生的影响不一样。当我南下打工的时候,我是一个旁观者,这种抱怨对我丝毫不起作用,我反倒是劝别人,要想开一点,不要太注意身边人的负面情绪。但当我参与进来这家大公司,甚至赌上了我的全部职业生涯的时候,我发现对抱怨很难淡定——任何风吹草动我都想参与进去知道个一二三,整个人变的浮躁。

1859 年,狄更斯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从那之后,这句话就好像一个梗,被人无数次提起。兴许,这就是世界本身的样子。

如果说之前我能淡定下来,全靠自己有一个终极梦想,那么加入了这家大公司,更让我感到沮丧的是,我的那个梦想被很多业内人士证明是空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就这样,我在找到了自己终于想做的事情之后,梦想却破灭了——我变成了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我甚至开始羡慕起南下打工时候遇到的那些打工妹们,或大或小,她们至少还都知道在为什么而奋斗。毫不夸张的说,她们经历过比我更加起伏的人生,也经历过无数次梦想的破灭。每一次梦想破灭后,她们怎么办呢?

答案很简单:再找一个梦想。

如果一下子找不到呢?

那就做好手头的事情。

然后呢?

然后好事自然就随之而来了。

让恐惧引导你

到目前为止,在黑暗中前行而不知所往的感觉我共经历了三次。

第一次是五年前从戴高乐下飞机,学校的大巴接我们连夜赶往鲁昂。那天下着法国的蒙蒙细雨,法国的车灯漫反射映着那些长在法国高速公路两旁的法国植物。偶尔经过一个法国村庄。我坐在法国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最中间,耳机里放着法国音乐。尽管,来,是一个精心决策之后的结果,但是那天在黑暗中前行,我完全不知道法国是什么。

第二次是一年前从卢顿下飞机,坐着学校派来的奔驰车连夜赶往宿舍。那天下着英国的蒙蒙细雨,英国的车灯漫反射映着那些长在英国高速公路两旁的英国植物。偶尔经过一个英国村庄。我坐在英国奔驰车在左边的副驾驶,广播里放着英国音乐。尽管是一个精心决策之后的结果,但是那天在黑暗中前行,我完全不知道英国是什么。

第三次是昨天从白云机场下飞机,坐着机场快线连夜赶往珠海。来珠海,根本不是一个精心决策的结果。大飞说,来啊,我就来了,但是等待我的,我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在求职路上,也许有人一帆风顺,但那不是我。对一家我中意的公司,我等待了快五个月——我等姑娘都没有这么久过,最终仍是不了了之。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大飞一条微信过来:你是想干等到死,还是想从头跟我打造一个五百强公司?听着狗血,但是年轻人重新振作的一剂良药。我得说,这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成功学的励志故事。我相信,如果再等下去,会有千种不同的结果,其中之一,就是成为一条趴在腐肉上的蛆虫,满身充满失败者的味道。因此,答应大飞,是南下打工,也是自我重塑的一条漫漫长路。黑暗中的前行而不知所往,本质上透着一种恐惧。生命是未知的旅程,当你一无所知的时候,让恐惧引领你,不失为命硬者的一种好方法。

记录是我的习惯,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记下来会有什么“用”。这次来的是一家民企,一种我从来没接触过的企业类型。有人说,民企有啥好?言语中充满贬义。仿佛我就应该进外企,进国企,去当公务员。我常回答是,我也不知道民企有什么好,所以我来了,来记下民企有什么好。人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充足的理由,我也会。很久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尽可能的感受这个世界”。这是我的世界观,你也许不同意,我没想以此改变谁,谁也别想反过来。

中午和老宏,大飞还有他们的朋友杨小姐共进午餐,算是外地老土正式拜见地头蛇。地方选的是珠海老牌的星级酒楼。朋友之间如此高规格让我总是心里惴惴,略有不安——每次来都要人家破费,实在不好意思。席间,大家有说有笑,谈的东西既不庸俗,也不高雅,但句句到位,句句有趣。我原以为,在珠海下面的一个小县城,不会有什么圈子。我错了,看到这样的圈子,让我开心。四个人几乎都是同一年生人,但除我之外其余三位都已经事业小有成就。没有二代,只是白手起家从零开始,说他们年轻有为一点不过分。更可贵的是三人言行得体,从不犯错。他们谈数据透视图,谈 ERP,谈客户关系,谈接待费占销售额的比重,这些我都不懂,但却一点不窘迫,他们聊得东西不会让你觉得仰视,只会让你真心认识到自己有多少东西不懂,要去学。而这些,在家里面窝着,看多少书也是补不来的。坐在最高层的旋转餐厅,一圈转过去刚好看得到澳门的全境。从他们透过窗户寻找建筑物的眼神能感觉出来,他们都有野心,平和的野心,像是永远也煮不熟的大米,扔在砂锅里慢慢熬,打不倒,也不咄咄逼人。这几粒米,我一直在找,没想到今天在这碰上了。有些人平日里聊天的时候就说一不二,但其实敲敲脑壳,空心的。他们不是。棋逢对手,才玩得开心。下棋时候的对手,就是玩伴。

回三灶的时候,老宏开车送我们。车上放的北京地下摇滚,路上充满了金钱与梦想的味道。三月刚冒头,春眠不觉晓,处处问题不少。这些问题,是三次在黑暗中前行都向我袭来过的,前两次,我当时都无法回答,只能用实际行动去验证。人不可能预知未来,但要有个终极目标。在欧洲不大的小镇旅游,永远也走不丢,因为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教堂,尖顶高高的,耸入云霄。你无论走到哪里,想要去教堂,盯着那个尖顶就好了。过程中左拐右拐都不重要,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风景。对待人生我也是一样,找到那个教堂尖顶,然后低头走,看命运能把我领到哪里:“Feel free,and let's see where life will lead you。”而如果我还想尽可能的感受这个世界,那么就意味着我可能还要故意去走一些弯路,看一看一般人看不到,或者不想看的风景。

三灶是个不大的地方。这里大多是打工仔,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是我的年龄,抽点小烟,喝点小酒,日子满足的不得了。镇中心有个市场叫唐人街,想必是命名者要突出三灶人口的复杂性吧。每天傍晚,唐人街前面的广场上都摆出许多小吃摊:广西螺蛳粉,荆州瓦罐饼,兰州拉面,湖南湘菜。你如果想,可以吃到全国各地的小吃。但是这些地方并不是三灶最火热的地方。最火热的是银行:永远排着队。打工仔们寄钱,存钱,取钱。每当路过银行,你总会感到这里才是最最凝聚人气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关于钱,钱,钱。我想起白云机场到珠海的大巴上,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从山西来,独自一人住在珠海拱北莲花路附近。我没问,但是一般这样说,很多熟悉珠海情况的男人都会露出一种什么都明白了的怪笑。那女孩说,跟家里面交代的是来珠海做生意,没有具体说做什么生意。只是每次回家带回去很多钱,家里非常高兴。说到她我并没有想自己要去自降身段无所不为,我只是想说,一个人的人生有两个版本:别人希望你过的版本,和你自己真正过的版本。别人,包括家人,朋友,一切知道你熟悉你的人。他们在心中对你有一个定位和一个标价:低于这个标价他们嘴上会说你想得开,自由,无所拘束,但回过头来也许会暗笑或者叹息;高于这个标价他们嘴上会说真是优秀,本身条件好,但回过头来也许会撇撇嘴——狗屎运。不按照别人的预期,就意味着面临可能会失败的恐惧。在不能预知一切的前提下,是要让别人来引导你,还是让恐惧来引导你?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

认识民企

在公司里,我的角色是实习生,为期三个月。尽管如此,我仍然把自己第一天上班叫“入职”。早上出门的时候,许多镇上的小学生上学和我同路。他们背着小书包,里面放着教科书;我也背着小书包,里面放着电脑。他们开开心心,我也开开心心。这种强烈的代入感让人觉得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我把青春献给了中国的教育事业,没想,到头来殊途同归,让老师知道一定要挨骂了。在中国南部的这个小镇上的一个普通的清早,我看到校车,看到摩托车大军,看到传说中春运的主力农民工,看到成片连在一起的民营企业。我看到许多平时看不到的景象,心想,这原来也是中国。

要去的企业是个家庭企业,上一代女老板当家,住在总经理室。老板的女儿 J 小姐陪着在总经理室,慢慢学着接手。外面有一个房间,老板的女婿,大飞,和两个文职在那里算是公司里距离中心最近的地方。我来之后,虽然是个小小配角,但因为是大飞的助手,被安排在和他相同的房间里,和女婿坐隔壁。女婿给人感觉是个“打工的”,但怎么说也是家里人,让我心悸不绝。

开始的一上午,本来想着能让大飞带着我到处逛逛,结果大飞忙的脚不着地,俨然一副台柱子的形象。我以前虽然很看好他,但没想到他的重要性竟然如此。而作为新晋小生,第一天来上班的我显得灰头土脸。对企业不熟悉,对产品不熟悉,当然也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也许是第一天上班很容易遇到的事情,但是我总有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情节,总想着出场就是提刀的李逵,而不要当刀下的小鬼。可是早岁哪知世事艰,出了学校,原来从头开始的道理我是不懂的。我不想当闲人,可是一上午我一直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人。原来,个人英雄主义只能用来骗自己,却根本不能指望任何其他人会相信。

中午吃完饭,被老板叫到屋里聊了一会天。老板今年六十岁,依旧风姿绰约,优雅精干。她和她老公早年跟随国企从东北来到珠海。国企倒闭,发不出工资,他俩双双下岗。“那个时候,我女儿才这么高”,老板比划了一下班台的桌面,“虽然没挨过饿,但是总是心中不安,感觉好似明天就要露宿街头了。后来没办法,只有自己干。她爸爸懂点技术,搞些设计,我们拉来几个朋友,就坐在自己家的地板上做出第一单。那时候也有一股子劲头,家庭小作坊,愣是比大工厂做出来的质量高。订单慢慢来了,我们的规模也慢慢做大,直到今天你看到的。”老板说完,把双手攥在一起,眼睛没有焦点,仿佛在回味这些年来的酸甜苦辣,她当然有理由。用一代人的时间将家庭作坊变成养活一百多人的一个企业,确实是一项成就。但是和真正的大公司比起来,人员职责的重叠,前朝老职工的懒惰,小企业面临的人才短缺,都成为了老板的心病。企业生产的东西尽管有专利保障,但是技术含量其实不高。成本很低,主要推向欧美市场,因此原来利润空间相对丰厚。近两年欧美对于这类商品的要求不断提升,迫使企业更多的倾向于实验与研发。企业规模有,但就正规方面仍然好似北大荒。因此,在老板看来,像大飞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也许正是她想要的。

下午的时候我跟着参观了企业的一些具体的部门,认识了一些人,了解了一些具体的生产流程,而我也终于有了工作。我最开始接手的工作都非常琐碎:跟单,催货,画图,上网联系新的供应商。老板说想做一个东西,但是怎么做不知道,你来帮我想办法。可是我去哪里给她想办法呢?

有问题,找大飞。在这里做了这么长时间,大飞有他自己的绝招:淘宝,阿里巴巴在他主页栏的靠前位置。除此之外,经常光顾各种展览会也是一个好方法。广交会,电子产品展览会等等都在他的单子上面。这些东西,在平时(除了淘宝)我可能碰都不会去碰,想都不会去想。但是在这里我才知道,对于民企来说,这些东西有多么重要,民企之间的交流有多么重要。你觉得似乎不可能的东西,早有几家企业已经做得炉火纯青;你认为是商机的东西,早有几家企业已经探得极深。作为一个刚走出象牙塔的人,我瞠目结舌。

晚上大飞按理是要加班的,他是工作狂。但是因为我第一天上工,所以还是有所收敛。我们大概七点离开了公司,行政楼已经暗下来了,但工厂那边仍然灯火通明。我惊讶的问道:“工人们不下工?”大飞说,不下。我便感叹:“好可怜的工人啊,多辛苦。”大飞却说,你可不知道,在这边,你不让工人加班,工人是要闹的,因为正常工作后的三个小时算作加班时间,工时费翻倍。农民工是弱势群体这不假,因此国家出台了很多政策保证他们的权利。而他们其实很善于利用自己的权利。比如,国家规定,周六上班算加班,工时费翻倍,于是许多工人周五请假,周六来上班,也算休了两天,还多拿钱。东南沿海一带的小企业很长时间以来都处于用工荒,说白了企业找不到人,工人是大爷(尽管工资也没有很高)。

才仅仅做了一天,什么都还没有全面接触。但我已经隐隐觉得,这个社会的另一面慢慢向我解开了面纱。新闻联播里那些官话文件大话精神开始一点点的变得有了具体的面孔。

明天的工作仍然琐碎不堪,但值得庆幸的是,明天的我又是新的。

中国制造

这两天的工作算是逐步进入正轨,而我也开始真正的感受在小型民营企业中工作的滋味。

之前我总觉得,世界上的那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而然就发生了的。比如说,买电脑,手机等等电子产品的连接线;中秋节买月饼礼盒的外包装;你手中握的笔的笔帽;包裹里面带小气包的塑料防震垫。这些东西我几乎隔几天就会遇到,但是从来不会想它们是怎么来的,是谁制造了它们,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面。在这家民企,我最开始负责的工作,就是寻找一种这类平时视而不见的东西——纸浆托。买家电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情况下盒子里面都有一些白色的塑料泡沫。这种东西很快就要被欧美淘汰禁用,可取而代之的东西之一就是纸浆托,也就是平时买鸡蛋的时候盛装鸡蛋的纸壳。你知道去哪里买家电,但却很难想到去哪里找纸浆托。从消费者变成一个“制造者”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关注点变了,就好像突然得到了一台显微镜,关注点多了好多。消费者购物的时候,会去淘宝;而作为生产者,成批量购买生产用品的时候,会去阿里巴巴。这两天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从阿里巴巴上面找到最能符合我们要求的供货商。我承认,来之前我听说过阿里巴巴这个网站,但是从来都没用过,从来,都没用过。但是仅仅两天的时间,我就已经觉得自己成了四十大盗——工作的时候时刻都离不开它。我工作的那家民企很多事情还都不是很正规,朋友们正在努力的让它正规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和阿里巴巴上面的许多供货商打交道。在和他们打交道的同时,我慢慢发现,他们都和我们这家公司一样,并不很正规。我所谓的正规,是和之前实习过的一些大公司相比的。比如说,阿里巴巴上面的很多公司,官方联系邮件地址是一个 QQ 邮箱;尽管在和越来越多的国际公司打交道,他们的英语实在是不敢恭维,我的公司老板还专门从珠海请了一位中国人来教英语,那位老师的课我听过一回,尽管我十分讨厌当众显示自己,但那他居然听不懂我说英语是因为我说得太快,这件事情也确实不怪我;在欧洲,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凡是需要交流,总是一封邮件过去就万事大吉了,而在中国这样是行不通的,邮件过去之后,一定要打个电话和收件人确认一下对方邮件已经收到,并确认何时能够回复;很多小企业效率十分低下,并且在发货日期上并不能总是守时,也给我的工作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小企业也有好处。他们小灵快,什么都好商量。老板让我去找两个用来做展示的手提箱,为了配合我们的产品,手提箱有很多附加的要求,市场上绝对不会找到现成的产品的。我在阿里巴巴上找到几家供货商,可以提供定做。电话打过去咨询的时候,对方态度好的不得了,你就说吧,想做成什么样的!一个简易图纸,一份想法,一个电话,点点支付宝,你所有的要求他都能满足,甚至还能提供给你过剩的服务。我原来想,这种“私人定制”服务要多贵啊?可是每样下来都比我心里预期的价格便宜多得多,虽然我并没有经验,但是相对于欧洲类似“产品定制”的价格来讲,这点钱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这两天我慢慢发现,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有些故事可写。同屋的 L 姐是个文员,主要负责管理层的后勤工作,比如订机票,订旅馆,安排接洽,布置展会等等。看上去十分简单的工作,但是需要无比的细心,我自知做不来的。巧的是,她来自沈阳下面的一个小镇。和她聊了两天,终于让她敞开心扉。当年在小镇上,家里似乎很穷,L 姐学习很好,但却没有足够的钱去完成学业,只好辍学南下打工。先是到了深圳,在那里,L 姐没有文凭,但却赶上香港回归,机遇无限,先在工厂做了普工。和别人不一样,L 姐不甘于坐在厂房的机器前面重复劳动,而是更向往“办公室”的舒适。于是她业余时间学了两个东西:英语和微软 Word。在并没有多少人学习这些的普工当中,L 姐脱颖而出,终于坐在了现在办公室的位置。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励志故事,但是 L 姐看来,英语和 Word 改变了她的命运。

公司的老板之一是一个法国人,暂且叫他 C 先生。他是公司唯一的一个外国人,我猜也许也是整个镇子上唯一的法国人。公司选择一个外国人作为老板之一,自然有自己的想法。C 先生巴黎高商毕业,实习在香港跟单,之后来到大陆,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他现在的工作重心在这家民企,但他同时还在上海和香港拥有两家自己的公司,经营进出口贸易。我的任务主要都是 C 先生委派。C 先生在工作的时候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谁知我常有些想法和他不一样,不免要有些争吵。但他工作生活分的很清楚:他知道工作上的争吵都是为了他,我工资不会增加一分钱,因此他也从来不会把这些争吵带到我们朋友间的聊天之中。他工作的时候外强中强,丝毫不含糊,但是回头来,大飞告诉我,C 先生曾经一度很郁闷。在大飞来公司之前,C 先生是没有人可以讲法语的。他会偶尔在电话里和客户讲几句,但那又是另一番感觉。我和大飞都在法国呆过,体验过那种身处异乡无法讲家乡话的四面楚歌之感。大飞先我来到公司,C 先生平时和大飞说话就用法语,这回我来了,坐在他旁边,他的法语说的更加肆无忌惮。我能感受到他和我们说法语,有时候带有一种宣泄的情感,尤其是工作之余作为朋友身份的时候,更是如此。大飞跟我讲,曾经有一次,C 先生赶上广东省法国人大聚会,专程赶往广州。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家里有急事,又把他叫回珠海。回来之后,才发现是自己人搞错了,虚惊一场,而此时返回广州再去参加那个聚会就已经太晚了。当时他周围的人都说,从没见过 C 先生这样狂怒过。

还有很多的人,我要一点一点聊天,一点一点发现。在民企里,老板付你薪水,要的是物超所值,所以不会有很多的空闲时间去聊天。在这种企业里面,老板永远要的多,但员工永远做的少。C 先生有典型的法国浪漫主义,他布置事情通常的口吻是:我要这个这个这个,我希望这个产品在某个日子之前是这样这样这样,你去做吧。至于你怎么做出来,是你的事情。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过程,这个过程恰好被我见到并且经历过了。

一天工作下来,感觉很充实。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这些事情都是给别人做的,但也许是新鲜感还没过去,我觉得还有好多事情我不会,还有好多道理我不懂。这样就好,这样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和大飞两个胖男人还会有精力去后山爬山减肥。今天爬到山顶的时候,看到一对穿着我们隔壁工厂工作制服的年轻男女,看样子不如我大,站在迎风处。男孩从后面抱着女孩的腰,两个人仿佛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这是爱情。

天色渐暗,他们脚下是一座潜在的新兴城市,刚刚亮起那预示小镇繁华的灯光。远处几座高层建筑突兀的竖起来,仿佛要争抢着赚到新移民的第一笔机会。大地涌动着春潮,可这对年轻男女作为普工似乎丝毫感受不到。他们才十八九岁,每天站在流水线上做着重复的简单工作。对他们来说,这是工作机会。但是,他们的雄心呢?他们的壮志呢?他们的职业规划呢?

从山上下来,脚踏实地了,才慢慢觉得,其实子非鱼,雄心壮志永远不可用来绑架别人。换个角度,扛起中国的雄心,崛起的壮志,以及民族的职业规划的一双双肩膀中,也定会找到他们两个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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